“給肥前守去信吧,就說本家兩日后前去拜會?!泵罘ㄍ杩戳丝慈疹^,吩咐八郎帶著自己寫的書信跑一趟肥前。
“妙法丸大人,雖然此事不應(yīng)由小人置喙。但肥前守的邀請可謂是來者不善啊?!币估铮刺吞偌p雙來到妙法丸的寢間。
“你們二人并未見過肥前守,有如此思量也是正常,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
“不必?fù)?dān)心,”妙法丸放下擦好的打刀條開始收拾裝具,“我問你們,名主會無端地殺害町眾嗎?”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他們出身不是貧下中農(nóng)就是賤民穢多,但數(shù)年養(yǎng)尊處優(yōu)(跟以前相比)的生活都已經(jīng)幾乎被萬惡的封建主義滲透了個徹底。不至于說完全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也很難公正地站在苦難的群眾們的角度看問題了:“雖然我們并未見過許多,但大人這樣明理的名主確實是全然不會的。”
“正是如此,可你們想過為什么嗎?”
“請大人指教!”
“你們兩個是漢書讀的最多的,我是很高興。只是學(xué)而不思則罔,書中學(xué)來的東西,終究還是要用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p> “町人為名主耕種,發(fā)展町場,名主正是基于此才有你們所看到的生活。若是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們。因此町眾于名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礎(chǔ),是有價值的。這就是為何名主既壓榨町人,又不得不對他們妥協(xié)和保護(hù)。名主既貪婪地想獲取更多,又不能徹底離開了他們的基礎(chǔ)?!?p> “本家雖然很早地就教育你們,忠勇奉公才是武家本分。你們?nèi)缃褚呀?jīng)不是孩子,早晚有一天也會孓孓獨立地投身于這亂世之中。所以本家也要告訴你們些更現(xiàn)實的道理——價值才是最牢固的紐帶?!?p> “本家與肥前守便是如此,只要本家還能拿的出他感興趣的東西,本家就永遠(yuǎn)是他的座上賓?!?p> “……大人,我們幾個會永遠(yuǎn)站在您的身后的!”兩人趕忙莊重地行了一禮。
“你們的心意本家自然清楚,不然怎么會一直帶你們在身邊呢?”妙法丸打了個哈哈緩解了一下凝重的氣氛。
“只是……你們畢竟還并未入了這塵世……嗨,本家偶爾也會忘記本家其實也還算不得是入世。”妙法丸抓了抓頭發(fā),嘀嘀咕咕,“其實還有些不中聽的話是該說的,只是說了恐怕讓你們胡思亂想?!?p> “妙法丸大人,有什么想說的便說吧。我們兄弟幾個能有今日全然是依賴大人的收留培養(yǎng),此身注定是要為大人驅(qū)使的?!?p> “唉……這正是我想說的……”妙法丸繼續(xù)抓著頭發(fā),神情糾結(jié),“人啊,在最自由的時候說的話是最真誠的,承諾也是最不可信的。有些位子,當(dāng)你坐在上面的時候,你就不是你了,你不過是一個能說會道的皮囊,是你身子下面的一切的傀儡與傳聲筒罷了。所以本家只希望能盡微薄之力做得好本分,行分內(nèi)之事,僅此而已。此外的一切情分不過是廣交善緣一般,可以期待卻不可迷信的虛妄罷了。”
“妙法丸大人?!痹刺鋈徊逶?,“多年蒙受大人恩澤,可以稱得上共處了許多時日,可至今為止有一事大人從未提起過,源太可否斗膽一問?”
“何事?”
“是,源太捫心自問,對大人的赤誠之心可呈于阿彌陀佛面首,只是源太雙目仍看不清遠(yuǎn)方,于是有了迷惘,也就生了業(yè)障——妙法丸大人,您究竟在眺望何處?”
“……原來如此,確實是本家不懂人心了。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吧,本家其實也未曾想得很明白。你們也都知道本家不是喜歡暢想未來的人?!?p> 二人點了點頭,妙法丸繼續(xù)道,“說來有些羞恥,本家也是有著蕩平亂世的夢想的,若是能夠?qū)崿F(xiàn),在那之后本家想要筑城,以六十六國之力筑一個很大很大的城,足以名留后世,讓五百年后之人也能看得見我們這些前人的成就?!?p> “就像這廣田城一樣?”源太問道。
“你傻啊?這么爛的寨子一百年都留不下去好嗎?”妙法丸無語地用扇子敲了敲源太的頭,“有機會帶你去見識一下北條家的小田原城你就懂得了,真是沒見識。”
“當(dāng)然這種事情只能偶爾發(fā)發(fā)夢,這輩子能重開太宰府之陣儀就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成就了?!?p> “像少弍家一樣?”藤吉插了句嘴,被源太狠狠地拍了一下腦袋。
妙法丸不禁笑出聲:“二百年前的少弍家倒還算個道場,不過也僅限于此了,半個九州都管不過來算個屁的太宰府?,F(xiàn)在嘛就更別提了,要是咱這松浦黨能擰成一股繩,都能跟這具木偶斗上一斗,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呀,說出去都落了顏面。”
這是妙法丸第一次和他們談起稍微宏觀一點的東西,比起處理地頭上的那些雞毛蒜皮的爛事,這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豪情更能吸引這些年輕人。
“周防介如何?”
“周防介倒還算是個人才,只是嘛……嘿嘿嘿……”妙法丸只是接著邊笑邊搖頭,接著指了指天花板,“午后的陽光最是宜人那。”
二人面面相覷,吃不準(zhǔn)妙法丸這話是不是他們猜想的那個意思。
“那……筑后守?”
“哈,筑后守連肥后都拿不下,兄弟相爭的戲碼屬實下飯,想要成事,還得先看周防介的動向呢。指望他?還不如先看看他那兒子能不能成事呢。”
這下倆人都不知道說點啥好了,北九州這一圈有力大名基本都被少主大人diss了一遍,至于南九州那幾家,要么壓根兒不認(rèn)識,要么現(xiàn)在還看不出什么成事的跡象。
“如何,你們不相信?”妙法丸老神在在地用扇子敲了敲肩膀。
“不……”源太邊回味著剛才的對話邊接茬,“只是大人一直以來都不怎么跟我們提及這些事情……”
“畢竟本家也不想給你們留下個志大才疏的印象不是。”
“不,以源太的看法,少主大人反倒應(yīng)當(dāng)時不時地提及您高遠(yuǎn)的志向,如此一來,才能猶如中軍的陣旗一般指引和激勵我等。若是連目的都不知道而只是低頭忙碌,心中總會有迷茫的。”
“很好的意見,本家明白了。”妙法丸覺得源太這說的沒毛病,偶爾也得給員工灌灌雞湯嘛。
“是!我等愿在大人手下征伐九州,甚至平定天下,在此之前,我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人的理想!”
“好了,不早了,你們也去睡吧。”燈臺里的蠟燭已經(jīng)撐不住熄滅了,妙法丸也不想再浪費地點一根新的,干脆直接鉆被窩睡覺。
“源太……你怎么看?”等妙法丸睡下,二人才退到廊下,坐在一起,一邊看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一邊輕聲交談。
“怎么說呢……還真是松了口氣啊。”源太盯著大海,手指無意識地點著著腰間的刀柄。
“你指什么?少主的眼光?”
“不……是少主終究也算人類這件事?!?p> “?!”藤吉差點驚的跳起來,還好意識到妙法丸在里面睡覺才沒有鬧出聲響。
“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就從來沒感覺奇怪嗎?”源太收回目光,轉(zhuǎn)而盯著藤吉,“七情六欲可是人之常情啊?!?p> 藤吉還真的無法反駁源太,少主大人無論在誰看來都絕對是完美無缺的存在,只是實在過于完美了,倒也不是說他真的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把一切都做好。可是少主總能在合適的時間出現(xiàn)在合適的地方做該做的事,這就多少讓人有些恐怖的感覺了。放在故事里倒不是什么問題,可現(xiàn)實里見到就又是另一回事——他們幾個自然不知道,后世有一個名詞“隔壁家的孩子”幾乎可以完全形容這種情況。雖然少主今晚所說的夢想也絕對談得上驚世駭俗,但這略顯天真的夢反而讓妙法丸身上顯現(xiàn)出一點普通的人性來。
“更別說……我說藤吉,”源太見藤吉不回應(yīng),繼續(xù)喃喃,“你說,我們這些人身上,究竟沾上多少少主大人的影子呢?”
“……”藤吉是側(cè)近眾里最常與奉行共事和對接的,他對此確實很有發(fā)言權(quán),毫不夸張地說當(dāng)下青方領(lǐng)內(nèi)施行的法度,基本上都有少主的影子在,現(xiàn)在還好,再過幾年若是把這些法度突然撤掉,秋收能不能收得明白恐怕都是問題了,更別提港町的管理。至于他們這幾個一直跟著少主奔波做事,時而傾聽教誨的人而言,恐怕影響更深。
“無論如何,若是有長槍能刺向大人,那肯定是因為我已經(jīng)被穿在上面了?!碧偌獔远ǖ卣f。
“唉……這也是少主大人所擔(dān)心的呀……”源太嘆了口氣,“算了,現(xiàn)在想這些也沒用,但行足下路吧。對了,今晚的會談就不要全須全尾地告訴他們幾個了。”
藤吉自然明白源太說的是什么,所謂有時無知是福。
“睡吧,明天還得給大人準(zhǔn)備行頭呢?!?p> 躺在被褥里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源太的腦子依然無法不去想剛才的種種,“九州征伐……我們幾個之后還是要更多地學(xué)習(xí),才能真正的擔(dān)起責(zé)任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