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他消受不起
風吹動著李謹的衣袍,在山石上發(fā)出獵獵的聲響,他沉眉肅目,巨高臨下地看著山下的士兵。
多日的拉鋸戰(zhàn),依靠山地復雜地貌的優(yōu)勢越來越小,醉城士兵已經基本摸清了這座山的底細,正拉滿弓弦,準備給他們最后一擊。
李謹心里悲涼,那么多的箭矢,他一人之力,護不住山里的人。
罷了,都是命數,也怪他優(yōu)柔寡斷,認為朝廷之過不及士兵,多日來,都沒有主動攻擊。
但兩軍對壘,往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對士兵心存仁慈,卻攔不住他們助紂為虐。
“我再說一次?!彼麉R起一口真氣,讓自己清朗的聲音響徹群山,宛若神明的訓誡。
“山中的人,都是普通的百姓,你們是兵不錯,但首先是有良知的人,如若你們放出手中的箭,日后又如何安眠?”
字字鏗鏘有力,直抵人心。
為首的將領面上閃過一絲痛色,回道:“我等已仁至義盡,再不決斷,有愧家中老小。”
李謹明白,他們早就可以攻到此處的,不過順勢拖延了些時日,以待轉機。
但轉機似乎不會到來。
醉城朝廷無道,百姓苦,官宦同樣苦。
明哲保身,泯滅良知,有時候比吃不飽飯更加磨人。
李謹閉著眼長嘆一聲,道:“請予他們最后一刻,和親人最后說幾句話。”
將軍沒有說話,只是擺了擺手,讓士兵們暫且收回弓箭,再緩一刻。
放下箭的弓箭手指尖顫抖,身體站得筆直,臉上卻掛著淚痕。
他們是兵,帶著保家衛(wèi)國的志愿,卻被命令去做屠殺人民的事。
從到這座山的那一刻起,便不斷有人從軍中逃走。
而留下的,也都時刻受著煎熬。
一刻鐘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他們又被命令拿起弓,拉滿弓弦,準備射出帶著殺意的箭。
他們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去看等下的場景。
千鈞一發(fā)之時,一聲“且慢”如仙音般響起,他們睜開眼,看見了一名極美的姑娘,正手舉詔書,朝他們躍過來。
謝蕪悠落在將軍的面前,穩(wěn)住自己踉蹌的身形,將詔書一展,朗聲道:
“城主詔書在此,立即停止攻擊,并護送難民回城救助?!?p> 李謹在遠處看著她,十幾天不見似乎又瘦了些,站在幾千人的軍隊面前,脊背挺得筆直,眼神亮晶晶的,姣好的容貌在陽光下閃著瑩瑩的光,如人間最溫柔美麗的風景。
他唇角勾起融化春雪的笑意,溫和中帶著冰涼苦澀,看著將軍接過詔書,令士兵放下了箭,他便獨自走下山石,向曲徑幽深中只影漸遠。
將軍心懷仁義,對于詔書真假沒有絲毫懷疑,立馬下令全體士兵帶著口糧藥品步行進山救助難民。
謝蕪悠想起疫情的厲害,出聲提醒道:
“將軍,難民之間恐有疫病流行,請讓將士們以布巾蒙住口鼻來防護?!?p> 將軍聞言露出訝異的神色:“疫???根據這十幾日交手的情形來看,山中難民都健康極了,只是吃不飽飯,未見疫病?!?p> 謝蕪悠睜大了眼睛:“不是說醉城的疫病便是從難民那傳出來的嗎?難道……”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是醉城朝廷為了誅殺難民而扣的黑鍋。
不對,好像也說不通,醉城城主做事隨心所欲,百無禁忌,沒必要多此一舉。
而且以她在城中這十幾日的見聞來看,疫病源頭的確是結緣節(jié)進城搗亂的那批難民。
“我明白娘子的疑慮,但你應該是多心了,城主在派遣本將來此之前,的確認為疫病是從難民處傳出的。
只是我們來此之后才發(fā)現難民并沒有患病,也立即給城主府回了話,雖然那時城主還沒改變主意,但也沒有繼續(xù)顛倒是非的必要。
他也不在乎是非?!?p> 將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換了容色繼續(xù)道:“好了,娘子說得有理,防護無錯,總得為將士的生命負責。”
將士們得令蒙住口鼻,帶著口糧齊齊進山,謝蕪悠也跟著進去,懷里揣著一顆藥丸,腳步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慌忙。
然而她扶著老者淌過淺溪,為傷者清洗傷口,安撫哭叫的孩子漸漸平靜……穿過幽深黑暗的山洞,攀上最高的山峰,也沒有找到李謹。
她打開鬼眼,去找那業(yè)障的方向,卻只看到了滿山無所歸依的功德,星星點點,緩緩沉入土里、化在水中、吹散在風里。
她捧起一抹光點,看著它如雪一般在掌中融化,被永遠抹去痕跡。
謝蕪悠明白,這是本該屬于李謹的功德。
但他受不起,哪怕一星半點。
如果李謹是在贖罪,是想重新做人,不知他是否知道這件事,又是否能夠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