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爭排名、云霧繚繞的知常山上,虛靜道長坐在歸本亭里,凝眸直視棋盤對面的白衣男子:“你那徒兒……金姑娘的情況,太異于常人了,你當真不去看看?”
面龐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的白衣男子頭也不抬,淡淡道:“她早已被逐出山門,有何可看?!?p> 虛靜執(zhí)子不動:“她昏迷七日,夜夢天等人都以為金姑娘是被鬼氣侵身,才夢魘不斷,但其實,那鬼氣在她身上盤旋不到半個時辰,便散了?!?p> 頓了頓,“自行散的?!?p> 白衣男子道:“非你驅(qū)出,我已經(jīng)聽過一遍了?!?p> “你……你就不感到好奇嗎?”虛靜微微蹙眉,“沾著冥界陰氣的黑蟒鱗,可打散厲鬼魂魄的黑蟒鞭,沒有使用符箓,也不會驅(qū)鬼咒,鬼氣卻無法入侵她的身體……這樁樁件件,你好歹當過她的師父,怎能如此云淡風輕?”
白衣男子抬了抬眼皮:“不然呢?”
虛靜:“……”
盯他半晌才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而你早已知曉?”
白衣男子嘆道:“一個沒爹沒娘、飽受世間冷眼、瘦骨如柴還差點被人販子賣到風月之地的可憐女娃,能有什么秘密?”
“你撿到她時,她竟這么慘?”虛靜愕然,“可……”
他遲疑片刻,“可我還聽到她在夢囈中低聲叫帝尊……”
白衣男子抿了抿唇,垂眸看著棋盤,不語。
虛靜面露古怪之色:“帝尊這個稱呼,總不會是叫你?!?p> 白衣男子眸底閃過一絲黯然。
虛靜將指間棋子往玉石罐里一擲,氣悶道:“杜宇大仙長,摸骨看相第一師,你還不與我說實話?”
白衣杜宇默然半晌:“她那時和別人一樣,叫我?guī)煾?。?p> “……那更不是叫你,”虛靜道長撇撇嘴,“你當初不僅要罰她,還在她被本門弟子追趕圍殺時袖手旁觀,任她全身窟窿、血人似的昏死過去,她不恨你才怪?!?p> 杜宇拈著黑子的手頓在空中,良久,才輕輕嘆口氣:“大概不是昏死,而是真的死了?!?p> “嗯?”虛靜愣住,“你……是在發(fā)燒說胡話,還是偷偷摸摸用了起死回生術?”
“除了冥界搶魂,哪有什么真正的起死回生術?”杜宇將黑子放回,“起死回生乃道門禁術,強行施為,不僅折損陽壽,且風險巨大,一個不慎,就會令死者魂飛魄散?!?p> “那可奇怪了,既然她當時真的死了,你又沒救她,那她是怎么活過來的?”虛靜愈發(fā)好奇,“難道是被人制成了活傀儡?也不像??!”
杜宇抬眸:“可還記得八仙之一鐵拐李?”
“記得啊,那可是太上老君親自點化的……嗯?你是說,”他猛然反應過來,“有同樣學會元神出殼法術的得道之人被毀身、然后占了她的軀殼?也不對啊……”
虛靜道長更暈了:“想要修道成仙,那得不斷做善事,直到功德圓滿,才能白日飛升,你那徒弟……”
他想了想,用了一個詞,“卻是幾乎可以用惡貫滿盈來形容了。”
杜宇再次抿唇,不語。
虛靜更覺有貓膩,急道:“我說杜宇大仙長,老神棍,你知道些啥,倒是跟我說叨說叨啊。”
杜宇瞪他一眼。
虛靜忙道:“不是神棍,不是神棍,行了吧?”
杜宇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我可以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你,但你必須替我保密,且要為我辦件事?!?p> 虛靜倒也謹慎:“什么事?”
杜宇回視:“聽完后,替我暗中保護她,只在危急時刻現(xiàn)身。”
虛靜:“……”
半晌才道:“這么關心她,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有更重要的事做,”杜宇站起身,“若答應,就隨我來;不答應,就好走不送?!?p> “……”虛靜自然是跟著起身,“就會欺負老頭子我,若非看在你如此能耐的份上……”
杜宇頓步,虛靜住嘴。
兩人離亭踏徑,又拾階而上,陸續(xù)經(jīng)過三個翹檐角亭,才來到片片翠竹搖曳生姿的幽僻小筑~~子規(guī)舍,杜宇看書修行睡覺的地方。
屋內(nèi)擺設很簡潔,可以說是一目了然,虛靜隨他廳堂右拐,走向書房。
書房門口有個手拿鐵皮舀的泥人直挺挺站著,鐵皮舀里盛著水。
虛靜沒看懂:“這是做什么?”
杜宇不答,只對泥人道:“我要進書房?!?p> 泥人的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張開有舌頭的嘴:“綿綿瓜瓞。”
杜宇接了句:“子孫滿堂?!?p> 一陣機關運轉(zhuǎn)的咔嚓咔嚓聲傳來,書房的門緩緩打開。
虛靜驚奇不已:“我的天,什么時候搞出來的?上次來還沒~~啊!”
冷不防,泥人竟將手中鐵皮舀里的水,全都潑到他臉上。
“老神棍,你這搞的什么?”虛靜伸手去抹讓他略顯狼狽的水,“泥巴做的東西還認人不成?”
“哦,忘了告訴你,”已經(jīng)跨入書房門的杜宇回身看著他,“進門之前,除了暗語,不要說任何閑話,否則會被泥人識作擅闖者?!?p> “……”虛靜無語,“若真是擅闖者,一舀子清水能解決什么?!?p> “不能解決什么,”杜宇面無表情,“但會被機關鉸死?!?p> 虛靜:“……”
進了書房,杜宇從書架里取出一本彩色圖冊:“你先看看這個?!?p> 虛靜接過:“《神獸圖鑒》?”
他笑了起來,“這有什么好看的,我早就爛熟于心了?!?p> 杜宇沒說話。
虛靜后知后覺:“難道和我看過的不一樣?”
隨即翻閱起來,一頁又一頁,很快訝然:“每幅圖都沒名字?怎么看著好像是十大神獸的后代?”
杜宇微微點頭:“有眼力。”
“還真是?”虛靜吃驚地快速瀏覽,“若非??瓷瘾F坐騎圖,換個人還真瞧不出來他們有血緣關系?!?p> 手停在最后一頁,“咦?這好像是全冊里唯一一只雪白色的神獸?”
“不錯,”杜宇抬抬頜,“你看它的眼神和腳掌?!?p> 虛靜立即看向正凌空跳躍的圖獸腳心:“藍色的。”
又仔細觀瞧神獸雙目,“這清冷眼神……怎么好像在哪兒見過?”
杜宇不答,只從書架上抽出另一本書遞給他:“再看看這個?!?p> “《天界神紀》?”虛靜邊打開,邊抬眸掃了遍書架,“你這怎什么雜書都有?從哪里搜羅來的?”
杜宇道:“有心才能遇見。”
他將虛靜手中的書翻到其中一頁,“主要看這個,天劫之戰(zhàn)?!?p> 虛靜便盤坐于地面竹席上,認真閱讀,待放下書時,眼睛里已是半明半惑:“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不靠譜的雜記里寫的都是真的,陰間鬼魂之宗~~酆都北陰大帝的坐騎在那場大戰(zhàn)中受了重傷?”
杜宇眸有微光:“若非各路天神仙尊與神獸浴血奮戰(zhàn),人間早已生靈涂炭。且不說兇獸橫行,只天河水倒灌下來,人就活不了幾個?!?p> 虛靜點點頭,隨即問道:“可這些……跟你徒兒北雪奇有何干系?”
杜宇回憶道:“我當年遇到雪奇時,她正被人販子巧言惑騙,瘦骨伶仃,小臉兒蠟黃,雙腳一只有鞋,一只沒鞋,僅有的那只鞋的鞋底,還破了洞?!?p>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虛靜,你猜我救下她、為她清洗雙腳穿上新鞋時,看到了什么?”
虛靜沒來由地緊張:“看到什么?”
“藍色印記,”杜宇陡然睜開眼,“虛靜,我看到了藍色印記,就在她的腳心!”
虛靜愕然,隨即大驚:“你是說?”
他猛地抓起《神獸圖鑒》,直接翻到最后一頁,“你是說她……”
“圖鑒為實,她腳底為虛,但形狀顏色一模一樣,”杜宇抬起手,看著自己手心,“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摸骨,還是看相,她的命,我都算不出一星半點?!?p> 虛靜張大嘴:“怎么會這樣?你可是……你可是真正的千金難求、萬金不算,不知有多少人冒你之名,在世間招搖撞騙?!?p> 杜宇垂手閉眼,聲音低?。骸疤焐装l(fā),藍色腳心,清冷眼神……”
虛靜被提醒,這才猛然想起那雙眼睛在哪里看過、屬于誰:“我的天,真的是她!真的好像!”
杜宇喃喃道:“酆都大帝,酆都北陰大帝,北太帝君,九幽拔罪天尊,那可是四御之北極紫微大帝在冥界的化身。若她真實身份如我所猜,那她在昏迷中低喚帝尊,便極其合情合理。”
虛靜頓如五雷轟頂,語無倫次:“我、我天……難怪……難怪……”
難怪鬼氣難進其身。
難怪她能進入冥界、殺死黑蟒,得到黑蟒鱗,制出黑蟒鞭。
難怪她無意識地低喚帝尊。
虛靜說話都磕巴了:“那若真是它,它怎會、怎會來到人間?”
剛問完,又自己猛拍大腿:“天魂珠!我的天,她問過天魂珠!”
他終于琢磨過味兒來,“應對浩劫拯救人間時,它受了重傷,如今轉(zhuǎn)世人間,卻忘了前塵,不知自己來人間的真正目的,所以北太帝君入了它的夢境,提點于她……原來她沉睡七日不醒,竟然是……”
杜宇滿目崇光:“紫微大帝親自入夢提醒,可見有多重視他的坐騎。虛靜,你可知我們該怎么做?”
虛靜迅速起身:“我這就趕往暮黎山莊!”
杜宇攔住他:“她已離開山莊,在去東海的路上?!?p> “……”虛靜瞪大雙眼,隨即跑得更快,“我馬上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