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敏不在縱橫交錯、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密道私牢。
八人即便有誰暗存相救之心,也救不到。
所有牢房都鐵窗緊閉,內(nèi)無人息。
只有血腥夾雜腐爛的惡心氣味。
黑暗里的油燈猶如地獄鬼火。
好不容易擺脫那種污濁空氣,卻在欲出書齋時被陣法困住。
眾人心中盡皆驚懼。
畢竟如今精通陣法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朝廷頂尖和武林門派里的陣法大師加起來,都不知有沒有超過二十位。
誰曾想,陣法師如此稀少,寧國公主竟還是其中之一。
她只是令人抬走書齋前養(yǎng)著冬季水蓮“睡美人”的大缸,陣法便破了。
陣破時,紅衣女子率先離開。
可能是涂了藥的背部鞭傷還沒好透,之前她一直默默跟在眾人身后。
然而另幾人對她甚是防備,交換一下眼神,便一致請她前面走。
顯然,他們是擔心這個面無表情的殺手走著走著突然搞偷襲。
出了書齋,他們立馬散開,就像一群男人忌憚一名女子的丟臉之事從未有過。
隨后,他們看到那個不聲不響、幾乎沒啥存在感的道醫(yī)受傷后,公主及其麾下所有屬官都怒不可遏。
驅(qū)趕并毆打善水的涉事醫(yī)館立即被貼上封條,動手之人則全被打入大牢。
哦,不對,是沒動手的也倒了霉。
醫(yī)館的管事和掌柜也遭牢獄之災(zāi)。
畢竟若無他們授意,底下的人不會那么干。
衙門已被公主的人控制,執(zhí)行此項任務(wù)的,正是被紀敏聽從幕僚諫言、將他們關(guān)起來沒殺的八名重傷錦衣衛(wèi)。
人心皆血肉所長,之前在衙役、獄卒手中所吃的苦、受到的羞辱,這會兒全都借機“報答”回去,加倍還給他們。
金暮黎對自己人不吝嗇,加上缺人手,便派袖珍獼猴小妖獸輪流一陣舔。
舔過之后,又內(nèi)服草湯、外涂藥膏,八人身上翻開皮肉見骨頭的眾多傷口很快好了起來。
善水道長被欺負的事發(fā)生后,他們八個便被派遣出去。
顯然,這是公主在給他們復(fù)仇機會。
那些不但不給傷藥,反而餿飯狗食、棍棒伺候的家伙,一個也逃不掉。
從事瑣碎政務(wù)、社會地位并不突出、但讓百姓畏之如虎的底層胥吏滿肚子壞水,整個斑陸城都爛到了根子里,掰著手指都數(shù)不出來幾個好人。
為民辦事?
可得了吧。
他們只為錢辦事,為能給他們好處的官僚辦事,為出手大方的商賈辦事。
唯獨不為普通老百姓辦事。
還沒升堂,涉案之人便受到不同程度的毆打,且打得看不到任何外傷。
跟錦衣衛(wèi)比對付犯人?地方衙門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完全沒見過什么才叫真正的“合法傷害權(quán)”。
刑室里透不出一點聲音,案犯不流一滴血,偏偏痛得冷汗直冒,翻著白眼暈過去,最后能說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供了出來。
按說沒出人命,在衙門就不算大案,可挨打受傷的是公主的人,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那可是公主殿下的隨行醫(yī)官!
且人家是奉命為百姓免費診病。
你們地方醫(yī)館居然為了爭那點兒蠅頭小利,膽大包天將他打了。
且打得躺倒在地,口吐鮮血。
這還得了?
受了道長恩惠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畢竟寧國公主再好,也不會長留斑陸城。待她一走,這里依然是黑心奸商的天下,得罪他們,高價藥你都買不到。
然而后面連續(xù)發(fā)生的事,令常年飽受壓迫與剝削的人們欣喜若狂。
城主的府邸~~被人簡稱為城主府的紀府,金銀玉器、值錢擺件等,被一一記錄下來后,全部換成了鄰城糧食,一車車分送到城內(nèi)和城外,以不可思議的罕有低價,按人頭限量售賣。
分撥來的守備軍負責維護秩序,所有人,無論是誰,都必須排隊購買。推搡擁擠罵街搗亂者,一律亂棍打出,取消購糧資格。
斑陸城的治安本就在持續(xù)惡化,東西南北地痞流氓無數(shù)。
紀敏失蹤后,偷拿砸搶互相斗毆更加嚴重,有公主坐鎮(zhèn)都不行。
畢竟她也是外地新來的,且還是臨時駐扎,連朝廷委任、空降來的外鄉(xiāng)口音縣令都不如。
即便有個別故意挑釁權(quán)威者被單拎出來殺雞儆猴,也擋不住他們白吃白拿慣的手,連公主費心弄來的糧,都要嬉皮笑臉賴著不給錢。
事情報上去,公主只淡淡說了句:“斑陸城的治安,該改觀了?!?p> 于是錦衣衛(wèi)借此事件,重拳出擊,來了次全城“打黑”,無論有沒有案底,但凡有作惡嫌疑,就一律抓捕,投入“虎牢”,活活悶死。
這次大規(guī)模行動的處理結(jié)果,是斑陸城短短時間內(nèi)少了幾百人。
第二日售糧時,全都老老實實安安分分,連撒潑插隊的婦人都沒有了。
真正良民終于迎來自己的天,即便驚懼尚在心中,臉上也漸露喜色。隊伍太長,終究還是忍不住小聲說起關(guān)于長公主及其屬官的好。
唯一一個隨行醫(yī)官都被派出來為百姓看病,且隨和而低調(diào),能不好么!
雖然那是善水自己要做的,與金暮黎并無多大干系,但醫(yī)館打人、屬官怒封館門的事一出,天王老子來說和長公主沒干系,也沒誰會信。
而在繼續(xù)低價售糧的同時,斑陸城內(nèi)又刮起另一場風暴。
且這場風暴越卷越大。
以公主隨行醫(yī)官被打為契機,初批案犯供詞里的人一個接一個被捕入獄,然后咬出更多魚。
這些魚,一條比一條大。
見苗頭不對的機敏商人想跑,卻沒跑掉。
斑陸城城內(nèi)雖在公主令下恢復(fù)秩序,城門卻被嚴密管控。
他們一防失蹤的犯官紀敏扮作普通百姓逃走,二監(jiān)與犯官勾結(jié)的涉案商賈攜家?guī)Э谵D(zhuǎn)移金銀財寶,離城避禍。
咼綱新和夜夢天率軍緝拿紀敏時出現(xiàn)了失誤,這次算是將功補過把事情辦對了。被堵在城里的大小商賈就像拴在一條繩上的老鼠,陸續(xù)被咬出尾巴,冒出頭來。
為防狗急跳墻,夜夢天和咼綱新沒把他們逼至絕境,而是在定罪和變相抄家后,利用家族內(nèi)斗,促其推選出符合公主要求的繼承人。
公主什么要求?
自然是保證以后能軌于法令,并將虛高物價全部拉至正常水平,杜絕對百姓的壓榨。
一種米養(yǎng)百樣人,任何家族都會有那么一兩個格格不入、想干涉、想改變、卻因沉痼已久而有心無力者,比如被紀昌裕稱為本地財神的莊昭曦的庶子~~沒錯,是妾生庶子。
因為嫡系兒孫全都受莊昭曦影響,長成跟他一模一樣的德性,外表儒雅如書生,內(nèi)里黑奸陰損。
莊昭曦后娶小妾生的兒子莊嚴與他大孫子莊淼同齡,甚至還小幾個月,兩人性情卻截然不同。
莊淼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并非是他命中缺水,而是因為他爺爺莊昭曦在錢財方面永遠不知饜足。
而水,通常象征財富。
淼字水多,便寓意錢多。
莊淼乃嫡孫,享受的自然是嫡系待遇。
身為庶子的莊嚴與其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
在嫡系和旁支加起來人數(shù)眾多、鉤心斗角爭奪利益的龐大家族里,莊嚴不可能太受重視。
對家主來說,嫡就是嫡,庶就是庶。
庶子能力再強,也只有協(xié)助嫡子、幫他打理家族生意的份,永遠不可能坐到發(fā)號施令的位置上。
無論如何,財權(quán)都要掌握在嫡系后代手里。
然而這個無論如何,如今卻被長公主打破,庶子翻身了。
榮華富貴,盛極而衰。
莊家與城主紀敏接觸過的嫡系子女,除了尚無能力參與家族生意的少男少女及幼童,幾乎被一網(wǎng)打盡,被家族忽視、嫡系打壓的莊嚴反而逃過一劫,并且翻了身。
他終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可以讓所有商品恢復(fù)正常市價,讓商業(yè)進入良性發(fā)展了。
但在老爹入獄,大宅院里十室九空的情況下,他又不可能袖手旁觀,真不拿錢打點,想辦法撈人。
而除了莊家,斑陸城還有過家、炔家、和家等大小百余商賈。
一時間,官府牢獄人滿為患,里面沉著冷靜者有之,蹙眉思索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哭爹喊娘有之,簡直猶如菜市場。
金暮黎原本懷疑紀敏可能藏在某個商賈府里,畢竟他若被抓,那串螞蚱也好不了。
可即便錦衣衛(wèi)帶守備軍同時行動,也沒發(fā)現(xiàn)紀敏的半個影蹤。
這讓她不由懷疑那老家伙是否已被武功高強的人帶出城。
雜七雜八的事接二連三,此時已進入臘月中旬,眼看就要過年。
如果不能在年前將他抓捕歸案,年后等周志通接任城主后再通緝追捕,就更難。
這么多時間,搞不好能跑到京城,向他親戚兵部尚書紀葵織求救,尋求庇護,到那時……
正想著,夜夢天踏雪回來了。
進廳后,他解著氅衣,神色微郁:“周老不肯來?!?p> “嗯?”金暮黎訝然,“不來?”
忽想起什么,“他多大歲數(shù)了?”
“已到七八十歲的耄耋之年,”廳中沒有留人伺候,夜夢天自己將大氅搭到衣架上,“如此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前輩不肯出山,顯然是當年寒透了心?!?p> 金暮黎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身體原因:“興許是年齡太大,腿腳不便吧?”
夜夢天搖搖頭:“當年遇赦被釋后,他便對仕途再無興趣,于是辭官回了鄉(xiāng)?!?p> 他想抱抱金暮黎,卻在走到一半時,想起自己剛從外面進來,一身寒氣,便轉(zhuǎn)身折到火盆邊坐下,拿鐵筷子撥弄一下炭火,“可能是鄉(xiāng)下生活比較練人,他雖為文官,身子骨卻尚算健朗,并非不能復(fù)出?!?p> 金暮黎愣了愣:“遇赦被釋放?不是查出被冤枉、還了他清白?”
夜夢天嗯了一聲:“先皇若信任他,也不會聽幾句讒言就令錦衣衛(wèi)前去捉拿?!?p> “這可真是……”金暮黎有點尷尬,“聽話不聽全,是我自作聰明了?!?p> 夜夢天聞言,還沒烘熱,便忍不住起身去抱她,笑道:“不怪你,是我沒說明白。”
他立在椅側(cè)俯身親親她的發(fā),又吻吻她的額,“看來得由吏部安排官員過來上任了?!?p> 金暮黎沒推他,小思片刻,微微仰臉:“或許……周志通是對暫時接管四個字有所不滿也說不定?!?p> 夜夢天定定凝視她的藍眸:“好像有這種可能。”
“那就再去請,帶著公主印信,”金暮黎轉(zhuǎn)首看向門外,“一個被人稱為周廉使、負有盛望的人,怎能忍住不為民解憂?只是久居鄉(xiāng)下,被突然造訪,且為臨時代管,心里有些不舒服,難以接受罷了?!?p> 夜夢天遲疑:“暮黎的意思是……”
“請示上報,就說本殿舉薦周志通就任斑陸城城主,希望能讓他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直至死在這個位置上,”金暮黎笑道,“寂寞了那么久,他一定巴不得重新啟用后,往死里重用他。”
夜夢天抬她下頜,碾她的唇。
兩人現(xiàn)在都是一點就炸的主兒,激吻一會兒,便都氣喘吁吁,目眩神迷。
金暮黎強行克制,推開他,起身道:“既是耿直之人,本殿就把弄來的財物多留些,給他撫孤恤寡?!?p> 夜夢天體內(nèi)一陣陣沖動,想繼續(xù),可見她一副要出門辦事的模樣,便幾度深呼吸,生生忍下,取氅衣為她披上:“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袋鼠能頂幾百個錦衣衛(wèi),”金暮黎怕自己攔不住生渴欲望,沒敢看他,“你負責將周老請來,再把紀府財產(chǎn)清單及變賣后的用途都呈給帝都,讓他們看清楚,知道寧國公主沒貪污犯官銀錢?!?p> “放心吧,公主平價買糧、低價售出的事,有目共睹,誰也無法往公主身上潑臟水,”夜夢天為她整理氅衣,系好帶子,“暮黎還是多帶些人吧,盡量少用袋鼠,免得被眼尖之人看出端倪。”
金暮黎終于斜他一眼:“你想到了?”
夜夢天擁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天魂珠歸體,必有神獸氣息,人察覺不到,袋鼠獼猴它們應(yīng)能有所感?!?p> 同為紫靈級別,袋鼠卻被打得那樣慘,目光中還總有畏懼之色,顯然是隱藏在金暮黎體內(nèi)的神獸氣息起了作用。
外人不知,他和蘭盡落、咼綱新卻能敏銳察覺并猜出原因。
至于之前袋鼠妖獸為何肯聽紀敏的話,據(jù)說是因為紀敏曾設(shè)計救過它。
如何設(shè)計?
紀昌裕并不清楚細節(jié),只知在他未出生時,老爹曾令人在妖獸森林圍獵。
那時的袋鼠妖獸還未修至紫靈境界,體型也沒這么大,被毒箭射中后,躺倒在地,奄奄一息。
他老爹便選在那個時候出場。
袋鼠妖獸因此而感恩戴德,于修成紫靈獸后的某一日,被紀敏帶離森林。
當然,袋鼠報恩是二十多年后的事,紀昌裕早已降世并被養(yǎng)成紈绔。
一般來說,獸類嗅覺都比較靈敏,可偏偏袋鼠妖獸的生存能力集中在了爪子和有毒唾液上,鼻子功能特別弱。
不然金暮黎想找紀敏時,完全可以讓它滿街跑,循味兒搜查,快且省事。
被夜夢天點破,金暮黎無話可說,便道:“你去忙吧,我先看看善水的傷好了沒有?!?p> 夜夢天道:“我也去瞧瞧?!?p> 金暮黎看他一眼,眸有深意。
夜夢天輕咳:“別誤會,我只是探望自己的救命恩人?!?p> 善水思慕金暮黎的事,除了憨貨昱晴川看不出來,幾乎人所共知。
他要同去,也并不是完全因為善水喜歡他喜歡的女人而不放心。
而是真的想看看他傷勢如何。
善水受傷能引來這么大憤怒,就是因為這個只在金暮黎面前害羞的仁厚道醫(yī),幾乎是這個隊伍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別說蘭盡落、昱晴川、咼綱新他們,即便是他和易錦,也不愿外人傷他一根頭發(fā)。
陡見被人打成那樣,眾人撕碎行兇者的心都有。
然而兩人剛出廊檐,紅衣女子卻疾步走來,快速行禮道:“公主殿下,屬下找到紀敏了,但已是一具尸體!”
“什么?”金暮黎來不及質(zhì)疑她那有問題的自稱,也來不及盤詢?nèi)耸侨绾握业降?,驚道,“死了?”
夜夢天沉聲道:“在哪里?”
一盞茶后,兩人站在一個叫虎跳崖的地方,看著一只蟲子拱著紀敏的舌頭碎渣,從他嘴里爬出來。
口腔內(nèi)外一片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