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想,應該有一個公道
眾人一時愣住。
循聲望去,就見暮恬提起衣裙,奮力朝這方奔來。
“恬兒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彼龘]了揮手,身后的婢女立馬上前呈上了物件,“這是何兄今晨離開時,往家中寄去的信。幸而恬兒及時趕到,那信才被截了下來?!?p> 暮家主接過來翻了翻,陰云密布的臉上,又沉下了幾分。
“恬兒,你確信,這是何獨本人所寫?”
暮恬點點頭,又從那婢女手中拿過一個本子,“這是何兄在客棧入住時登記的字跡,恬兒方才請人比對了一下,確認無誤?!?p> 眾人見暮家主臉色晦暗,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好奇地往信封看去。
信才寄出沒多久,寫信之人便暴斃而亡......那這封信,豈不是相當于何獨的遺書了?
難道這遺書中,還交代了什么不成?
“何獨在信上所言,自己這一場打擂,便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的?!蹦杭抑髡剐拍钪?,“數(shù)日之前,葉姑娘在客棧門口羞辱了他,引得他顏面盡失。日后行走江湖,怕是也受人排擠,這才心下憤懣,以死明志。同時他對葉姑娘抱有怨念,故而想出法子嫁禍到葉姑娘身上?!?p> “何兄藏了七殺鴆毒草,又找人將提前備好的香囊調(diào)了包,這樣他暴斃之后,罪名就只能被安插在葉姑娘頭上。只是他恐怕也沒想到,七殺鴆毒又被另一重毒性壓制,隔了這么久才發(fā)作?!?p> “從這信上看來,他對葉姑娘成見不小啊。”暮家主抬眼又看了一眼葉寧畫,“不知是什么事,能讓何兄到了如此地步?”
葉寧畫自然聽出了暮家主話中些微的警覺。
他還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份。
她沒有應聲。
但好在,暮家主并無追根究底之意,擺擺手讓眾人安靜下來,“既然他是想服毒自盡,事情到此也便水落石出了。家門不幸,讓諸位見笑。恬兒,帶葉姑娘下去休息?!?p> 暮恬垂下眼睫,柔聲答應。
葉寧畫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又聽暮家主開口:“世侄,你同我來一下?!?p> 一句話讓她頓住了。
她猛然睜眼,而暮恬早已行至身前,“葉姑娘,這邊請?!?p> 葉寧畫沒有理會暮恬。
她眼瞧著譚傾應了聲,隨暮家主離開,下意識想追上去,暮恬先一步抓住了她。
“葉姑娘放心?!蹦禾裣袷侵浪敫墒裁?,壓低聲道,“父親一向看重譚公子,不會為難他的。請先隨我離開此處,久了對你不利。”
那雙柔荑搭在她臂彎,僅僅一勾,便莫名勾散了葉寧畫的疑懼。
她定下心神,又見譚傾轉(zhuǎn)過頭,朝自己安慰般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氣,“好?!?p> 在走下擂臺的前一刻,葉寧畫轉(zhuǎn)頭,看向了何獨。
大個子還睜著眼,臉上掛著難以置信的神色,恐怕他臨死之前,都不知到底是誰害死了自己。
一群侍衛(wèi)圍在他身旁,七手八腳地把他抬起。擂臺正中,剩下那灘殷紅的血跡,像是在證明他曾經(jīng)的存在。
人群熱鬧過后,走的走散的散。一條生命的消逝,不過為他們增添了茶余飯后的一個話題。
不知多少年過后,連這話題也沒了。好像鴻光十一年冬月廿六并沒有發(fā)生過這件事,天底下也不曾出現(xiàn)過一個想進十三營、卻只能自己造出銅牌偽裝的人。
......可如果,今天死的是她呢?
再如果,今天倒在這里的,不是她葉寧畫,而是那位戰(zhàn)無不勝的鎮(zhèn)北統(tǒng)領(lǐng),十三呢?
“......何獨之死,我想,應該有一個公道?!?p> 暮恬的手頓了頓。
“他沒有這么深的心機。”葉寧畫望著那具尸首,“不然那日,他也不會因為銅符被偷,把動靜鬧得這么大。若他真想悄無聲息算計我,自然也會同樣對付那偷銅符的孩子......信是誰寫的?又是誰殺了他?”
暮恬沒應。
她抿住唇,將葉寧畫帶下了擂臺。
等到行遠了,她才道:“葉姑娘不知,我們亦不知。興許連何獨兄,都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此事唯有兇手知曉,但兇手不會開口,不是嗎?”
“......”
“又或者,葉姑娘是在懷疑什么人?”
暮恬的話柔柔的,不帶質(zhì)疑和反駁,像是在和老朋友商量著事情,“我問過婢女,那兩位南疆來的友人,一直在屋中,同何兄并無接觸機會。”
葉寧畫:“......”
許是思索耗費了太多精神,又許是那毒的影響,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心跳也快極了。
不是段引和溫凌......那會是誰?
還會有誰?
她握緊定川劍,下意識掙了掙暮恬的手,卻被她環(huán)得更緊了。
暮恬的聲音朦朦朧朧地在耳旁響起,“葉姑娘不必如此生分,譚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或者和我說一聲便可?!?p> “......”
暮恬覺出了葉寧畫的不對勁,“葉姑娘,怎么了?”
“......沒事?!?p> 葉寧畫狠狠眨眼,試圖讓眼前更清晰一點。
行了沒多遠,她忽然道:“可否斗膽問一句,譚家和暮家的婚約,到底是什么?”
她不敢倒下,只好用如今最在意的事情,強行分散開注意。
說話時,聲音還有些抖。
暮恬微微愣住,眼角因這句話,不易察覺地垂了。
但她隨后又掛起了笑,“葉姑娘沒有聽說過吧?恬兒自幼染上了一種怪病,道士看了,說恬兒恐怕活不過二十歲?!?p> 她說得輕松,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如今我將要十九了。”
暮恬的聲音本就溫軟,即便是心有千緒,也如同提及家常一般,“道士說,這病癥似魔非魔,所以恬兒除了短命之外,興許還有克夫之兆?!?p> “但這并非無藥可解。能活下去的辦法,是嫁給命定之人,壓制住體內(nèi)的魔氣。”
“道士臨走時,雖未點明命定之人是誰,卻說那人就在譚家?!?p> 幾句話宛若鋪天蓋地的冰雨,砸得葉寧畫泛起了寒。
是了。
譚傾的身份,著實太不一般了。
他也曾生過重病,他的血能解百毒。如此一看,譚家之中,能夠壓制魔氣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她早已聽不清暮恬說了些什么,整個人朝一側(cè)栽去。
意識停留的最后一刻,她聽見了暮恬慌張的高喊:“葉姑娘?葉姑娘你怎么了?......來人,快來人!”
......
她夢見了一地月華般明凈的花。
妖冶的微光,將不大的地方綴成了琉璃般的紫色,是琉璃焰燒灼的顏色?;ǘ淅w薄微弱,風一吹,便輕聲作響。那響聲不似尋常草木簌簌,而如編鐘、似搖鈴,清脆空靈,宛若細雨泠然。
那柄秋千高聳在正中。她散發(fā)而坐,任憑長裙迤地,抬眼望著天穹。
她記得,那天烏云如紗幕,嚴嚴實實籠罩住了祭壇。
這座祭壇位于整個月陵城正中央,高高聳立。從外面看,怎么瞧怎么威嚴,但卻是她一生的囚籠。
生老病死,不得解脫。
銅墻鐵壁將她困鎖在正中。她聽不見孩童的嬉鬧,聽不見悅耳或嘈雜的絲竹,只聽見一朵朵夜天月開敗、一簇簇琉璃焰熄滅的聲音。
那像是蝴蝶振翅,像是寒冬落雪,于沉寂中嘈雜,于無聲處有聲。
夜天月是世間絕美的花,也難養(yǎng)極了。它們須吸附月光而活,沒有月亮時,她就會用自己的靈力去養(yǎng)育它們,讓它們在永夜之中,仍然泛起不敗的亮色。
可今日,它們雖還微微亮著,卻都低垂下了頭。纖細的花莖,像是輕輕一捏,便可以被折斷。
任憑她怎么用力支撐,都無法再聚出那滿園紫焰的亮色。
如風燭將盡,螢火將熄。
她嘗試了許久,到最后終于放棄,無聲嘆出一口氣。
身后那經(jīng)久未曾推開門,終于傳來了聲響,“神女大人,城主請您去大殿上......商議同拜日城聯(lián)姻之事?!?p> 她默然不應,似是并未聽見這句話。
“神女大人——”衛(wèi)兵猶豫著揚了聲調(diào),“城主請您去大殿,迎見拜日城使者?!?p> 她依舊不答。
直到報信的衛(wèi)兵打起了寒噤,她才緩緩從秋千上起身。
裙裾掃過紫瑩瑩的花草,滿目熒光,如殘燭一般吹滅。
“孤知曉了?!彼穆曇羟謇淙缪?,“拜日城,是么?”
士兵點頭如搗蒜,膽戰(zhàn)心驚地覷了她一眼。
她依舊孤高,淡漠,像是可望不可即的山巔之雪,讓人不敢侮辱半分。
士兵看得呆了一瞬,覺出僭越,匆忙低下頭,“聽聞來人是拜日城的儲君,能力品行樣貌皆成上等......恰與神女您相稱?!?p> 恰與她相稱。
聽起來多么可笑啊。
誰不知月陵立城數(shù)百年,神女乃是守護神的象征,生老病死,都不得涉足紅塵半步。
如今卻讓她,一個象征般的神女,同外人聯(lián)姻?
不過是削弱她的借口罷了。
她夜槿一生,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愧于心,無愧于民。在其位則擔其職,謹言慎行,如履薄冰。本是任誰來雞蛋里挑骨頭,都挑不出分毫差錯。
可誰叫她先犯了戒,愛上了自己的侍衛(wèi)呢?
“那孤便去會一會好了。拜日城千里而來,孤豈能辜負了眾人好意?”她淡道,“但希望城主依約,讓阿業(yè)活著。否則,休怪孤手下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