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背水

　　與此同時，祥寧村。

　　譚傾尚未將劍陣檢查完，忽聽村中傳來呼號：“不好了！怪物、怪物攻進(jìn)來了！”

　　......怪物攻進(jìn)來了？！

　　他心尖一凜，抬頭望去，籠在祥寧村上空的結(jié)界顫了顫，裂出白色的縫隙——

　　劍陣竟然被人動了！

　　“閉門！”他忙朝著村中大聲吩咐，趕在狼怪涌入之際，奔回客棧，一把摁下門閂，“去二樓！小侍衛(wèi)呢，讓她......”

　　“譚兄不好了！”暮恬趕忙應(yīng)了聲，“何父上了山，葉姑娘擔(dān)心他安危，也跟著追了出去，我、我攔都攔不住......”

　　這句話落地之后，大堂陷入了死寂。

　　時間宛若靜止。

　　他的手緊緊抓在橫木上，雙眼幾乎要把木門燒穿，整個人都釘在了原地。

　　陰謀。

　　難怪這次黑風(fēng)襲村沒有帶上梼杌，難怪劍陣會出現(xiàn)破綻，又難怪當(dāng)日在暮家藏寶閣，黑風(fēng)會把他們一并轉(zhuǎn)送到易山。

　　他分明是想趁著他們孤立無援，逐個擊破！

　　門外傳來了嗥叫，咚咚聲如雨點(diǎn)般響起。村里的木門早就破敗不堪，被狼群撞得吱嘎作響，像是要散架一般。

　　他回轉(zhuǎn)過神，松手對暮恬道：“你們先上二樓?！?p>　　隨后飛快地拽過桌椅，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堵住木梯口，三步并作兩步翻上樓去。

　　掌柜和廚子小陳早已哭出了聲?？蜅Ｖ胁欢嗟纳搪茫部嘀樐ㄖ鴾I。

　　暮恬禁不住微微顫抖，但她還算鎮(zhèn)定，眼眶雖紅，卻沒有當(dāng)眾流下淚來，“諸位不要慌亂，只要我們齊心，就一定會有辦法的！”

　　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

　　整個村中，唯一能同狼群抗衡的只有他。這么多狼怪，一望望不見邊際，便是他拼盡全力，也很難抵擋住。

　　更何況他還要兼顧村人，不能全然抽身離開，這簡直——

　　“掌柜，帶眾人上房頂。”他很快定下心神，有條不紊地吩咐，“搜尋一下二樓有無石子、紅布、棍棒、爆竹一類的東西，從屋頂往下投擲。暮小姐，煩請你隨他們上去，大聲重復(fù)我方才說過的話，村子不大，盡量讓所有村民都能聽到！”

　　“......我明白了?！?p>　　掌柜領(lǐng)人翻找出了能用來驅(qū)趕狼怪的東西，隨著她一并上了房頂。

　　撲打聲愈發(fā)猛烈。

　　大堂的門搖搖欲墜，幾乎要撐不下去了。

　　暮恬的聲音在上方響起，“鄉(xiāng)親們，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請大家搜尋一下家中有無石子、紅布、棍棒、爆竹一類的東西，從屋頂往下投擲，擊退狼怪！鄉(xiāng)親們......”

　　暮小姐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說話總是柔聲細(xì)語的。面對著黑壓壓的狼群，聲音還有些發(fā)抖。

　　說第一遍時，暮恬尚有些羞怯，但到了第二遍，她也放下了身份，幾乎要喊破音，“鄉(xiāng)親們，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嗥叫聲像是無數(shù)厲鬼的哀鳴，一浪接著一浪，一聲比一聲絕望。聽得久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大堂的木門裂開一道縫。

　　譚傾反手抓住了劍柄。

　　目光順著那道裂痕往旁邊的窗外看去。

　　越來越多的人響應(yīng)暮小姐號召，站在了房頂。

　　石子與木柴接二連三從屋頂砸下，落在狼背上，發(fā)出“篤篤”的沉重響聲。紅綢鋪天蓋地砸下，街巷宛若成了紅色的海洋。

　　這些舉動驚退開不少狼怪，但終究礙不住狼多勢重。村民們的物資本就有限，在短暫擋住群狼攻勢之后，卻見它們以更加癲狂的狀態(tài)，直接朝房屋撞來！

　　祥寧村地窮，村人的房屋，大都為木質(zhì)，單層，且年久失修。不少房屋都被撞得嘎吱作響，房頂更是和遭了地震那般，搖搖欲墜，眨眼便要塌了。

　　暮恬依然在高聲喊著，卻出于恐懼，隱隱還帶了些哭腔，“我們......我們再堅持一下，大家再堅持一下，暮家和譚家的援兵馬上就到了！”

　　可到生死關(guān)頭，有人的腦子反而更好使了。聽聞暮恬說出這話，絕望地回應(yīng)道：“都這個時候了，還騙我們干什么？！暮家和譚家，到這里起碼要五六天，可你們才來了三天?。　?p>　　“鴛鴦盟這群畜生，是真的要把我們逼死在這里！”

　　“沒有人能救我們了......沒人能救我們了！”

　　而與此同時，客棧的門終于支撐不住，砰地裂成兩半。

　　狼群噴涌而入！

　　他手中寒芒一蕩，雙足一蹬，踩在二樓的木欄桿上，以居高臨下的姿勢，將那些擠進(jìn)大堂中的狼挫骨揚(yáng)灰。

　　隨后他翻身而下，趕在狼群闖入之前，以門為障，阻滯住了狼群進(jìn)攻。

　　攻勢太猛了。這些狼附著了魔族的力量，遠(yuǎn)勝于尋常的虎狼。他拼勁全力，也才勉強(qiáng)擋住它們，而徹底擊殺，完全是遙遙無期！

　　真是......該死！

　　他的劍影快得幾乎辨不出形狀，只見得血肉在眼前翻飛。譚傾趁隙抬首，朝著土路向山上望去，心驟然一沉。

　　黑壓壓的狼群，像是接連不斷的浪潮，朝這弱不禁風(fēng)的小山村攻來。

　　祥寧村本就依山而建，地處山谷，易攻難守。

　　何況整個村中，除了他沒有一個能幫得上忙的。偏偏對手，又是數(shù)以萬計、每只都比人強(qiáng)大許多的狼怪，而后援壓根是遙遙無期......

　　鴛鴦盟，還當(dāng)真下了狠手！

　　忽有一匹狼怪騰空而起，他橫劍要擋，那狼卻偏過頭，眼瞧著便要咬到他的脖頸。譚傾將手往外一蕩，當(dāng)空卻忽然砸下一口銅鍋，直接扣在狼怪的頭上。

　　他找準(zhǔn)空隙，一劍斃命，又將撲上來的群狼掃開。卻見客棧樓頂上，菜刀鍋鏟火鉗乒乒乓乓地往下掉。

　　“叫你們欺負(fù)少爺，叫你們欺負(fù)少爺......”小陳一面憤憤地念叨，一面劈頭蓋臉地朝下扔著家伙，連搟面杖也不落下，“混蛋鴛鴦盟，真當(dāng)我們少爺好欺負(fù)嗎？”

　　譚傾：“你這......”

　　可還不等他回應(yīng)，那團(tuán)白色的身影忽然慘叫一聲，從屋檐滑落。

　　小陳驚呼著哭嚎：“少爺、少爺救我——?。?！”

　　譚傾：“......”

　　小陳的手腳皆被狼怪銜住。狼怪毫不留情，一口咬住他的左臂，奮力往外一擺首，竟將他的胳膊生生撕扯斷了！

　　小陳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疼暈了過去。樓頂?shù)恼乒?，見狀雙腿一軟，跌坐在地，大哭出了聲：“小陳！小陳你——”

　　“......卑鄙！”

　　血腥氣最容易引起狼群興奮。眼瞧著眾狼朝小陳撲來，他一磨牙，橫劍蕩開堵路的群狼，又接連幾個劍招，撞飛了小陳身旁的狼怪，抄手將他扶起。

　　鮮血噴濺，將客棧墻壁染得通紅，也浸透了他半邊衣裳。他費(fèi)盡在狼群中破開一條路，背身堵在客棧門口，迅速解決了幾個方才趁虛溜進(jìn)大堂的狼怪，將小陳輕放在地上，“快幫忙救他！”

　　可不料這背身的功夫，早有狼怪一口咬住了他的腿。他將悶哼鎖進(jìn)了牙關(guān)里，眼眸登時大寒，竟也不顧狼怪將自己腿上的肉咬斷，回轉(zhuǎn)過身，一劍掃殺了五六匹狼。

　　“他失血太多了，快！”譚傾幾乎是朝屋頂大喊，“我守著門，抽不開身！”

　　可誰知沉寂許久，卻傳來掌柜顫巍巍的哭喊，“少爺，我們、我們腿軟......我們站不起來了?！?p>　　“......”

　　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小腿上的劇痛未散，鮮血一路流到腳踝，濕漉漉、冷冰冰的，他卻和沒了知覺一樣，只憑著一股近乎沖破云霄的憤恨，奮力將劍招調(diào)用到極致。

　　殺不完。根本殺不完——倒下一批，還有一批，壓根看不到盡頭。

　　不能退后。不能前進(jìn)。唯一能做的只是殺戮，卻連這殺戮都不知何時才會停止。好似墜入了一片永夜，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破曉——誰也不知道，到底有幾個人能從永夜之中活著出去。

　　兩個時辰已經(jīng)過去了。

　　現(xiàn)在他是所有村人唯一的希望，即便受了傷，也不能露出半分怯意。身后友人的生命，一點(diǎn)一滴在眼前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遲他的內(nèi)心，他卻根本來不及阻止。

　　今天中午剛想教小陳荷包里脊怎么做，他都沒來得及學(xué)。小陳一輩子沒出過祥寧村，就想去城里看看，自己還同他打趣，說若有機(jī)會，一定把他拐到譚家當(dāng)廚子......可結(jié)果呢？

　　還有那被黑風(fēng)遙遙困鎖住的她......

　　眼睛充血泛紅。他幾乎是拼了這輩子所有的力氣，連上輩子死守月陵時，都不曾如這般被動過。面前狼怪尸首越來越多，他卻不知怎么，心漸漸開始抽痛。

　　三年前鎮(zhèn)北城亡時，她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

　　鎮(zhèn)北。

　　三萬人呢，比祥寧村大了不知多少。她護(hù)的，是三萬人周全，而非如今的三十戶。

　　同兩大世家更是隔了數(shù)千千里，援兵前去，起碼要一個月。

　　四大魔物齊聚，數(shù)萬鴛鴦盟大軍壓境，更有魔族助陣。兵臨城下的魔物，數(shù)不勝數(shù)。

　　更兼外患將至?xí)r，內(nèi)憂未除。她知道會有奸細(xì)，卻不知那人是誰。身邊的每個人都不可靠，每個人都隨時可能置她死地。

　　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友倒下。那是同她相處了五年甚至十年的人，興許還曾和她打過賭、交過心，可她全然顧不上。戰(zhàn)場上風(fēng)云莫測，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馬蹄踐踏，淪落成鎮(zhèn)北最不值得一提的灰塵，卻無能為力......

　　一個月的永夜。一個月的絕望。

　　她當(dāng)時......到底是怎么撐過來的？

　　小陳在身后呻吟了一聲。

　　忽而傳來暮恬的聲音，顫抖，卻不乏堅定。

　　“我會醫(yī)理，陳兄交給我?！?p>　　她不知什么時候下了樓，雙腿隱有顫抖，可還是穩(wěn)穩(wěn)立在了原地。

　　“你要堅持住......葉姑娘還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