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長月長以為悲兮
快到過年那幾日，葉寧畫往醉和春走得更勤了。
而在除夕當日，鴛鴦盟終于知會了溫凌：取云珠已送達易山，鴛鴦盟人成功引開了十三營在易山的勢力，重振易山封印勢在必行。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熟悉的字跡：
“玉符，速歸?！?p> 寫字之人一如往常地不愿多言。溫凌望了許久，將字條疊好藏入袖中。
......等她奪走青鋒玉符，她這一生，就都結束了。
溫凌一早就將屋內收拾得井井有條，又為自己梳了髻、簪上了最好看的花簪。她一身白衣，在窗外一片紅燈高掛的喜慶之中，顯出了難得的素凈與落寞。
而后，她就規(guī)矩地坐在原地，彈琴等待。
葉寧畫今日來的很早。見溫凌這副模樣，她有些吃驚。
但到底是喜怒不形于色慣了，她接著斂起神色，安然落座，“溫姑娘今日，可還想拿什么琴曲考我？”
溫凌看著她，看了許久，才問：“葉姑娘，你我認識有多久了？”
葉寧畫不知她為何問這個問題，半分狐疑，“......一月有余?！?p> “......都一個月了啊?！?p> 時間竟飛逝的如此之快，快到她第一次想和一個人一起暢聊一生......就到了陌路之時。
“如果你我不涉及立場，一定會是很好的朋友?！?p> 溫凌看著她的雙眼，禁不住低聲喃喃著，“那樣該多好?！?p> 葉寧畫不置可否。
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溫凌整肅了神色，“那便開始吧?！?p> 今日她的曲子一如尋常，挑揀的曲目之中，有春閨之曲，有歡慶之曲，有祭祀之曲，可心境卻大不如前了。
她怎么可能告訴葉寧畫，她與段引前往遙州，原本是為了以青鋒玉符為引，設下遙州的結界？
而黑風，素來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因段引曾是十三營人，種種排擠。又因鴻光大會的變動，遺失了玉符，也錯過的封印的最好時機。
如今鴛鴦盟若想重新封印，只能以劍道六成以上的信徒血祭，來供奉結界。
......她既然遺失了玉符，血祭之人，只能是她。
溫凌彈亂了不少音，起先葉寧畫察覺她情緒不對，并未糾正。最后見溫凌失魂落魄的模樣，才終于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琴音斷后，溫凌撫琴而嘆，“確實有一件?！?p> “葉姑娘，我為你出最后一道題。若你能做對，明朝我會用取云珠同你交換，若此題出錯......”
她苦笑一聲，“那大概是命吧?！?p> 葉寧畫覺得溫凌一天都奇怪極了，但不知道是哪里奇怪，“是什么題？”
“我會將《悲長月》的曲彈唱一遍，只一遍，看看你是否能學會?！?p> 屋外人聲熙攘，每個人都在興沖沖地為來年做準備。屋內二人相對而坐，彈得卻是一百年之前、早已近乎絕跡的亡城之曲。
溫凌輕唱開口：
“高臺兮圮垣，何悼兮吾鄉(xiāng)？”
“歔欷抆淚而唱誦兮，佳人跫音茫茫?！?p> ......
“糺罣結而為歌兮，藏乎匣以空往?！?p> “墓有草苴而流亡兮，首身離而無恨?！?p> ......
“長月長以為醉兮，醉身得此夢長?！?p> “長月長以為悲兮，悲終古兮無妄！”
最后一個音落之后，門外突然響起熱烈而激動的尖呼聲，徹底劃破了屋內沉寂氛圍。
葉寧畫被叫得雞皮疙瘩頓起，忍不住皺眉。
“......罷了。”
溫凌聽得那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終于疲乏了，“今日到此為止吧?！?p> 葉寧畫想說什么，溫凌就先一步開口：“今日除夕，我也想靜靜。”
“......別亂想?！?p> 葉寧畫不知怎么拋出這一句，隨后才意識到兩人的身份，匆忙別過臉出門，“我先走了?！?p> 溫凌望著她的背影，靜靜望著。
葉寧畫剛走出客房，屋內便傳來一聲巨響。
她狠狠一顫，回頭望去，就見溫凌一直撫著的琴跌落在地，碎木片飛濺四散。十三弦琴齊齊崩斷，連著琴身也被她摔得粉碎。
可溫凌渾然不覺。
她正坐在一地的碎片正中，一點一點找尋著碎片，試圖把它拼湊出原本的模樣。葉寧畫柳眉一皺，想要上前幫忙，卻聽溫凌含著笑意，像是尋常為客人唱曲那般，輕輕開了口：
“長月長以為醉兮，醉身得前夢長?！?p> “長月長以為悲兮，悲終古兮......無妄。”
葉寧畫聽她不平不淡地唱出來，心底卻像是被捅了一劍，撕裂出一道傷口。
有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個跪倒在自己面前、面上含笑的姑娘，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十惡不赦。
甚至，她還把自己那說不出的、無人理解的痛楚，掩埋在了琴聲之中。
她折身回去，邁步上前，想扶溫凌起來。溫凌就先一步道：“你先回去吧?！?p> 葉寧畫沒有言語，還是走回房中，替她撿拾地上碎片。
溫凌望著她，出了一瞬的神。
她在鴛鴦盟中時，聽聞的都是葉寧畫如何厲害殘暴，甚至于段引暴露了她的身份之后，盟主為了安定人心，還不讓他們捅出此事。
可靠近時才覺得，她也是尋常人。
她和溫凌一樣，都是茫茫天地眾生之中，最尋常不過的人。
溫凌知道自己不該多言，可看著葉寧畫替她拾琴的模樣，有些話不由自主就出了口。
“我這一生只喜歡一首曲子，學了一輩子琴，也只為一首曲子。因為我覺得，《悲長月》不該成為絕響?！?p> “所以我希望你能活著。能替我把這首歌彈奏下去。”
“只可惜......”溫凌望著斷琴，輕輕開口，“下次再見，我們就是敵人了?！?p> 葉寧畫見她出神，聽了溫凌這句話，也知道不該與溫凌多言。
她將碎片放在幾案上，“后會無期。”
溫凌見她轉身出去，釋然地笑了。
“葉寧畫?！彼凶×怂?。
葉寧畫以為她有什么事要說，就聽溫凌道：“除夕快樂?！?p> 她說得很輕松，也很真誠。不像是兩個敵人之間對話，倒像是友人的閑聊。
葉寧畫于是抿了抿唇。
“除夕快樂?！彼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