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妮于是挎著布袋子出了城隍破廟,來到街市上,見有乞兒躺在街旁睡覺,身前擱著一個破碗,碗里幾枚銅錢。
季妮尋思著,我也沒有碗,不如就拿這個袋子來吧。于是在乞兒身邊坐下,將布袋擱在身前,瞧著許多來來往往的行人,頂著太陽,直坐到日落西山。
如此也還是分文都沒有討來,眼看著一個個路過的人,都只往旁邊乞丐的碗里面扔錢,季妮心中十分氣悶,好在秋天的日頭不大,便索性打了個坐。也不知坐了多久,耳聽得身前有“叮當(dāng)”一聲異響,季妮忙睜眼抬頭一看,只見是那旁邊睡覺的乞丐不知什么時候起來了,路過季妮,便朝她扔了兩枚銅錢。原來那乞丐睡一覺起來,碗里十來枚銅錢便賺到手了,現(xiàn)在收工了正準備去買個熱乎乎的包子吃呢。
季妮點頭致謝,被乞丐施舍,一時間心里頭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又見那睡覺乞丐走了以后,自己再坐在哪兒,路人都側(cè)目看她,但只是看又并不給錢,便有點兒渾身不舒服了,于是收了那兩枚銅錢,把布袋子往肩上一搭,也收攤子走人了。
走到一個碗鋪里,季妮看許多琳瑯滿目的陶碗、瓷碗,便問那掌柜的,道:“有沒有破碗?”
掌柜的帶她來了鋪子后面,看一個大竹筐里,零星的擺著幾個破碗,季妮從里面挑出了一個陶土做的,問那掌柜,“多少錢?”
掌柜的笑,“兩文錢?!?p> 季妮摸著懷里僅有的兩文錢,頭一遭的跟人講起了價來,道:“掌柜的,你這碗是破的,能不能少點?”
那掌柜的笑嘻嘻的,兩片嘴皮子一張,唾沫直飛,道:“姑娘您可別看我這碗是破的,您得看我這碗它有多結(jié)實啊,而且不過是爛了個口子,不礙事兒的。才兩文錢,那可是非常實惠的價格了呢!您要去別的地兒再看,兩文錢可不能再買個碗咯!”
季妮只好把兩文錢遞到掌柜的手里,連忙揣著碗走了。那掌柜的還在后頭一個勁地追著說,“姑娘好眼光”或是什么“姑娘下次再來,多買的話算你便宜”此類的話。
季妮買了碗,沒了錢,腹中饑餓,又快入夜了。便回了那城隍破廟里,只見里面已經(jīng)零散地睡著幾個乞丐了。那何蘭姑見她回來,問她收獲,季妮拿出那只破碗來,道:“不才,只收獲了這個?!?p> 蘭姑道:“可還是餓著?”
季妮點頭,道:“還不曾用飯?!?p> 蘭姑便往里間去了,留季妮一人在廟門口呆站著。季妮等了一會,也不見蘭姑出來,心中失落,還以為她是給自己拿吃的去了呢。這么想著便靠著廟墻坐下,心里懷念著小師妹雯青。
天色黑時,白天與她搭話的小乞丐也回來城隍破廟了,季妮朝他招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那小乞丐問她,“你有何事?”
季妮道:“無事,就想問問你今天收獲。”
那乞丐從懷里掏出一把銅錢來,背過季妮將錢鋪在地上,一個個數(shù),數(shù)了好久才回頭對季妮道:“不多,也就一百六十八文?!?p> 季妮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道:“叫黑子?!?p> 季妮又問:“你姓什么?”
黑子答:“姓?我沒姓?!?p> 季妮道:“那你爹媽呢?”
“爹媽早死了。”說罷不理季妮,進廟去了。季妮看那黑子身上掛了兩個布袋,原來還是自己的“前輩”呢!
第二日又照舊來到那集市口,還是在昨天的那個老地方,季妮坐在原地將碗擺好。不一會兒,還是昨天那個乞丐,也來了,照舊也往地上一躺,將碗擺在身前。許是清早才剛睡醒,那乞丐也不曾真的睡下,嘴里哼著個什么歌兒。
早上來集市的人還不多,此時一位大媽打兩人面前經(jīng)過,朝乞丐碗里扔了兩枚銅板,季妮眼巴巴地看著大媽,那大媽對她卻沒有絲毫的表示。季妮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喊道:“喂!沒看見我也在討飯嗎?!”
那大媽懵然回頭,道:“姑娘,你是在和我說話?”
“那不然還能有誰?”季妮雙手叉腰,仰著頭道:“怎么你只肯給他施舍,而不肯給我?”
那大媽嘖嘖出聲,道:“你雙手雙腳健全,又如此年輕,不去尋個正經(jīng)營生,反倒來當(dāng)乞丐,靠著別人的施舍度日,你不嫌丟臉嗎?”
季妮道:“那他呢?他不也雙手雙腳健全!還正值旺年嗎?!”
那大媽道:“張秀才原先是俺們村里的,要不是一場大火燒光了家,他也不至于流落街頭……唉,可憐人啊……”說著連連搖頭走了。
季妮垮了個肩膀,抬頭望天,只見天上堆滿了烏云,淅淅瀝瀝有雨點落在季妮的臉上,季妮道:“天公不作美,難道今天又沒有收獲嗎?”
旁邊的乞丐見下了雨,便收了碗打算走了,路過季妮時停下來望了望她,見她長了一張白白凈凈的臉蛋,身上穿著整整齊齊的衣衫,背上還背了把寸長的寶劍,這哪里是一副乞丐的樣子嗎?那乞丐嘆了口氣,往季妮的碗里扔了枚銅板,便轉(zhuǎn)身走了。
誰知那季妮又舉著碗追上來,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你的施舍,這銅板你還是自己收著吧!”說著便把那枚銅板強塞在他懷里。
那乞丐也不推脫,直接收回了施舍給季妮的銅板,還作揖道:“小生無意冒犯姑娘。”
季妮見他一開口,一副斯文有禮的樣子,十分好奇,道:“你真是個秀才嗎?”
那人道:“確是?!?p> 季妮道:“呵,堂堂一秀才怎會落到這番田地……”
那人道:“秀才如何,乞丐又如何?不過都是天地萬物間的一員罷了?!?p> 季妮道:“難道以乞討為生便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那人道:“自然不是。我想要入仕為官,報效朝廷,怎奈朝廷官場黑暗,朝政腐敗?!?p> 季妮道:“那你為何不去奮力改變呢?”
那人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要想改天換地,憑我一介書生,談何容易!”說著邊搖頭邊走了。
季妮想不明白,如何現(xiàn)在連秀才都這么不值錢了?此后季妮再來這街市口,那秀才仍睡在原地,破碗擺在身前,不曾有所改變。
日子漸漸過去,季妮也慢慢有了乞丐的樣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同時也了解到了丐幫的一些乞討的訣竅。
有些是在白布上寫著如何的身世可憐,如何的孤苦無依,并大聲哭泣,引人觀看,進而達到乞討的目的;有些是裝瞎,裝殘,拿個破碗在地上邊敲邊說一些可憐的話兒,什么“大爺行行好,幾天沒吃飯啦”。
然這些都只是單人的乞討活動,而丐幫還有成群的乞討活動——每逢二、八兩月,或是端午、中秋、大年這三節(jié)期間,便由乞丐長老帶領(lǐng)著丐幫群眾,成群結(jié)隊的進入城中,向市面上的商戶們強打秋風(fēng),索討規(guī)費。
凡是納了捐的店鋪,丐頭就出一葫蘆式之紙給商店,使他貼于門上,曰:“罩門”。罩門所在,群丐不至。其文有:“一應(yīng)兄弟不準滋擾”的字樣,或無文字,僅有符號。商店既掛此紙,乞丐見到,即望望然而去。大門上貼上紅紙黑字的丐條,管保平日里沒有叫花子再敢登門勒索錢財,就像貼上門神驅(qū)鬼一樣有效。
但若是遇到不肯交納丐捐的人家,乞丐頭便會支使群丐每天登門強索硬要,鬧得家宅不安,雞犬不寧,非妥協(xié)了不可。
為了避免乞丐們搗亂滋事,官府對這種行為通常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因為乞丐們不僅人數(shù)眾多,而且一點都不怕被抓進牢里去吃公家飯。因此,丐頭按季帶著徒弟逐戶收取丐捐,平時遇到紅白喜事就伸手索討喜錢,慣例是將丐捐分為五份:丐頭一份,群丐合分三份,其余那一份當(dāng)然就是用來孝敬給當(dāng)?shù)毓俑牧恕?p> 話說季妮在這冀州葉原城內(nèi)待了有兩月有余,眼看快到大年了,她心想到時分得丐捐一份,或能湊夠二錢銀子,因此十分期待大年。
大年未至,這日里冀州飄雪,季妮與黑子一起躲在一客棧旁避風(fēng)。正是半躺半睡,半瞇著眼的時候,只見一雙白緞祥云紋的靴子打眼前走過,往上看,是一件白毛大氅,頭發(fā)烏黑如墨,束在一起用一支碧玉簪子固定著。季妮在心底冷笑一聲,正是冤家路窄?。?p>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正是那江家離樓呢。
黑子首先反應(yīng)過來,忙拿了碗就要上去拽那江離樓的衣角,“大爺行行好,大爺……”手還未碰到,江離樓先踢了黑子一腳,正踹中黑子心窩里,黑子疼得直嘶氣,那江離樓道:“臟手,別碰我?!闭f著又用鞋底踩中黑子的手,反復(fù)碾了幾下,大雪地里滲了血來。半條街道上只聞得黑子一人的聲音,道:“大爺……饒命!饒命啊!大爺!”顯得空曠,冷寂。那江離樓嗤笑一聲,朝黑子的破碗里扔下一塊銀子,轉(zhuǎn)身進了隔壁客棧。
季妮扶起黑子,使他靠墻而坐,又去招了旁的乞丐來將黑子送回廟里。黑子只是一個勁兒的罵,罵江離樓,也罵季妮,更罵送他回去廟里的人。他還不想回去,他這手上的傷,擺個可憐相出來,還更好討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