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蘇澄早早就從地上蹦起來,去找荀茂去了。一來地鋪的睡眠體驗實在太差,二來雞賊鼾聲震天,在他旁邊睡覺實在是一種折磨。
荀茂自然不知道蘇澄是有苦難言,還當(dāng)他又像往常一樣,偶爾有那么幾天作息不規(guī)律。他勸了兩句,讓蘇澄在他這兒休息一會兒,便先去把今天的公事處理了一下。
上午巳時時分,荀茂把蘇澄叫起來,兩人梳洗了一番,便帶上禮物去拜訪薛湍去了。
兩人走走停停,一路說說笑笑,很快便出了川都城,向城西的郊區(qū)走去。兩人騎馬行了一陣兒,見離官道不遠(yuǎn)處有一座小院。院里是一處菜畦,四周還有幾個花池,看起來別致得很。
荀茂微微點頭,道:“應(yīng)該便是這里了?!?p> 兩人下了馬,在路邊尋到樁子拴好了,沿著從官道上分出的小徑饒向那處小院去。院子的門不是向著官道開的,所以他倆還得轉(zhuǎn)過一個角度去。
“啊,這便是了。”兩人走過一個彎,院中被小屋遮住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只見一個一襲白衣的纖纖女子,正在俯身打理著花圃?!安恢墒怯菅Υ笤娙??在下洛川荀茂,特來拜訪?!?p> “在荀使君面前,小女稱得上什么大詩人?”那女子轉(zhuǎn)過身來,起身朝著荀茂和蘇澄粲然一笑,行禮道。“這位便是楊肅楊書記吧?奴家也聽過書記勇闖黃府的事跡了。今日一見,果然風(fēng)采非凡。”
“不過分內(nèi)之事,倒讓薛……姊姊見笑了。”蘇澄一時不知道怎么稱呼好,見薛湍看上去也算豪放之人,便討巧這樣叫道。
之前荀茂和他說過,今年薛湍年齡不小,已是四十歲了。沒想到一見之下,竟是這般姿貌出塵,幾乎看不出半點歲月的雕琢之跡來。
“真會說話?!毖ν膿P了揚嘴角,滿臉笑靨如花,只是眉間似乎帶有一點隱隱的憂愁。“荀使君,楊書記,快請進(jìn)。奴家今天特意準(zhǔn)備了芙蓉花茶,正好請二位品鑒一番。”
“我見姊姊種了不少木芙蓉,原來是做茶用的?!避髅贿呥M(jìn)門,一邊剽竊起蘇澄的稱呼來。
說來他老大不小,三十多歲,居然這般裝嫩,若非此處還有外人,蘇澄就要翻個白眼了。不過他也確實比薛湍小了好幾歲,這么說理論上也沒毛病。
“這木芙蓉的妙用,可還不止花茶一道?!毖ν奈⑽⒁恍?,正好她此時打開窗戶,這一笑伴著滿室花香和日光洋溢起來?!皟晌幌茸??!?p> “姊姊日前續(xù)的那篇詩,茂拜讀數(shù)遍,越覺越妙?!比俗ㄖ螅贿叺戎屡莸幕ú枇罌?,荀茂一邊迫不及待地說了起來?!澳恰耖T西更上青天’……”
兩人聊起詩來,蘇澄就有些受不了了。有一說一,他原想荀茂既然要給人家請個甚么校書郎的位置,兩人定要聊點兒政事;結(jié)果現(xiàn)在居然這樣咬文嚼字起來。
不過兄長好久沒有休息,難得閑暇,想干什么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使君的作品里,小女子最喜歡的還是那首‘春興’,”薛湍優(yōu)雅地端起白瓷杯,品了一口,道:“‘春風(fēng)一夜吹香夢,夢逐春風(fēng)到洛城’,按說咱們平常寫詩,不該把詞這么反復(fù)用,但是使君這一句上下意境極順,連起來時……”
蘇澄精神恍惚,開始盤算不如出去透會兒氣。這時荀茂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不瞞姊姊說,茂原先也想這‘夢’字未免重復(fù),所以還糾結(jié)了一番,改成‘又’……”
“兄長?!碧K澄毅然出言道,“兄長先說,小弟想出去看看?!?p> “哎呀,”薛湍忙道,“一時說得興起,怠慢楊書記了?!?p> “沒事沒事,”蘇澄趕緊擺了擺手?!版㈡⒑臀倚珠L繼續(xù)說便是,小弟自便就好?!闭f罷,他馬馬虎虎地行了個禮,就倉皇逃竄出了這棟房子。
出來之后,不必被夾在荀茂和薛湍之間尷尬,蘇澄心情不禁好了很多。他慢慢溜回到蛤蟆旁邊去,一邊給它梳梳毛,一邊不時透過窗戶瞟一眼。荀茂和薛湍的歡聲笑語不時傳來,倆人好像還當(dāng)場寫起了詩。
“……麻衣如雪一枝梅……”蘇澄聽到荀茂興致勃勃地吟誦起來,忍不住側(cè)耳聽起了他的大作。
“……紅蓮池里白蓮開……”
“噗嗤”一聲,蘇澄忍不住笑了出來。要說他對吟詩作賦雖然不感冒,好歹也是識字的;帝國全國上下詩風(fēng)興盛,他自然也聽得出個大致來。
要說自家兄長看起來斯斯文文,實際也是個外圓內(nèi)方的人物,怎么能寫出來這么肉麻的句子?
蘇澄害怕被荀茂聽到。雖說荀茂一向大度,但某些情況下的男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趕忙解下馬來,拍馬馳向遠(yuǎn)處。川都城外風(fēng)光不錯,薛湍家不遠(yuǎn)處就正好有一片樹林,正好去踏踏春。
走出一段距離,蘇澄忍不住回頭向小院一看。要說這文人的浪漫,那多半就是在這小園香徑之中,和一二好友吟詩作對了。那他自己這等江湖散人呢?
毫無來由地,蘇澄就想到,在某處月明星稀之時,自己坐在一個房檐正脊上,看著月色之下萬家燈火漸漸熄滅,整座城市步入夢鄉(xiāng),而自己就在這不為人知的夜幕里,和鬼鬼祟祟的宵小斗智斗勇。
此時他身旁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個伙伴。那伙伴應(yīng)該是活潑愛笑、停不住嘴、愛耍小聰明的,有這樣一個人在,他——
“嗖”“嗖”兩聲,林中突然飛出兩支羽箭來,直直射向蘇澄的腦袋。他雖然走神,但畢竟也沒忘了戒備,當(dāng)下趕忙趴在蛤蟆背上。
然后,蘇澄迅速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回狂奔。不可能專門有人來獵殺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書記官,那就只能是有人要暗殺荀茂了。
好在蘇澄出發(fā)前絕不會不做準(zhǔn)備,他還帶著從黃寧府上順手牽來的鵲畫弓,不過箭矢換成了普通形制的(那一壺特制的箭矢太精致了,蘇澄不大舍得用)。
蘇澄一邊馭馬狂奔,一邊掏出弓來。只是對手隱藏在樹林里,他實在沒法瞄準(zhǔn)。為今之計,只好先遠(yuǎn)離樹林,引誘那些人出來了。
那些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羽箭連發(fā),意圖在蘇澄跑出足夠遠(yuǎn)的距離之前就把他射落馬下。只是蘇澄奈何不了他們,難道還奈何不了他們射出的箭么?他也是不斷射出連珠箭,連連狙掉對手的箭矢。
兩邊對了七八輪箭,蘇澄已經(jīng)跑得足夠遠(yuǎn)了。眼看他離薛湍家只有幾百丈的距離了,這時卻見四五騎從她家后面的林子里狂奔而出,也向院子里奔去。
蘇澄打馬狂奔,跑到近前后,連連向那幾人射箭。但奔近之后看,那些人竟然還會法術(shù)。
蘇澄只來得及把其中一人射翻,余人就都已經(jīng)念完了金光咒。他們身上泛起淡淡的一層護(hù)體金光,這些箭矢是傷不到他們的了。
眼見連著幾箭射出,對面都毫發(fā)無損。蘇澄心中大急,也顧不得傷害無辜不無辜了,一箭從當(dāng)先那人的坐騎右眼中直射穿過去。
那馬悲鳴一聲,向前栽倒,把背上的人狠狠摔在馬下。他剛剛?cè)︱?qū)馳,這下沖擊之力極大,護(hù)體金光消耗甚巨,一時黯淡下去。蘇澄運足力氣,一箭射中了這人太陽穴。
剩下三人見了,分出一人向蘇澄奔來,余下兩人抽出佩劍護(hù)住馬頭,依舊向小園趕去。蘇澄一邊高聲示警,教荀茂關(guān)緊房門,一邊抽出寶刀(也是從黃寧那里順來的),迎上了阻擊他的那人。
那人見蘇澄拔刀,也沒有抽出兵刃來,只是伸出一個握緊了的拳頭。蘇澄深知這是掌心雷施放的前奏,當(dāng)下心中暗叫不好。這人遍體金光,自己也傷不了他。而那掌心雷使出來,方圓數(shù)尺之內(nèi)都是雷光電影,自己一把單刀怎么躲得開?
眼見這人手掌已經(jīng)半張,蘇澄把心一橫,一邊拼命把馬頭向左轉(zhuǎn),一邊從馬鞍上騰起,鐙里藏身。即便如此,還是險些沒避過。只聽“噼里啪啦”的聲音過去,一道焦糊之味傳來,他的頭巾和一些頭發(fā)已經(jīng)燒焦了。
蛤蟆的鬃毛也被燎黑了不少。它極為不滿地長嘶一聲,不待蘇澄反應(yīng),便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又向那人沖了過去。
這倒省了蘇澄的事。這人用完掌心雷之后,顯然不可能再緊接著再來一次,于是也拔出了佩劍。蘇澄心知自己傷不到這人,也沒打算和他硬來。
他出刀抵住那人的劍,伸出左手,抓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扔到自己馬前面。緊接著,蛤蟆就直接從這人身上踏了過去。蘇澄估計這一下子應(yīng)該還不致命,但他也再沒功夫補刀了:剩下兩人只剩十幾丈就要進(jìn)到薛湍家的院子了。
此時薛湍的驚呼之聲已經(jīng)傳來。蘇澄急中生智,掏出弓箭,一箭射到當(dāng)先之人的馬蹄子上。此時他已奔近小院。那馬向前直直崴倒,鏟飛了一大片青菜和芙蓉。
但是馬上那人有了防備,這一下沒能消耗掉他太多護(hù)體金光。蘇澄緊接著連發(fā)三箭,但金光咒對銳器的防御效果還是很不錯的。三箭過后,那人渾身上下仍然閃閃發(fā)光。
蘇澄正要射出第四箭時,回手一模,箭壺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他無法可施,眼見那人就要爬起,抄起寶刀就扔了過去。他這一下用盡全力,這刀又鋒利異常,再加上那人的護(hù)體金光被消耗了不少,終于一刀狠狠砸在他頭上,砍出一個小口。
但是這傷口還不是致命的,而那人也仍能迅速包扎一番。在他身旁,另一人已經(jīng)趕了上來,下馬氣勢洶洶地向薛湍的房子沖了上去。那小房子看著就頗為單薄,未必能攔得住這人。
蘇澄當(dāng)下也沒法顧及這位薛姊姊的菜和花了。他駕著蛤蟆,先是踏上了一片青菜,然后騰空而起。蛤蟆的馬蹄狠狠地踏在正在破門的那人胸口之上,把他擊飛了出去。
他還來不及干別的,就聽到后面破空之聲大響,原來被他擲刀砍傷的那人已經(jīng)撿起寶刀,揮舞著沖了上來。蘇澄一夾馬腹,蛤蟆向前急奔一步,這才勉強(qiáng)躲過。但還是晚了一點,馬臀上被拉開了長長一道。
蛤蟆痛嘶一聲,向后飛出一蹄,把這人踢飛出去。蘇澄跳下馬來,拔出匕首,剛把后面這人一匕首捅死,就又聽到箭矢凌空飛來。
他本能地向旁邊一滾,兩箭從他身邊飛過,釘在被砍得坑坑洼洼的門板上。抬頭望去,只見兩條大漢騎在馬上,向自己奔來,想來這就是剛剛躲在樹林里狙殺自己的兩人了。蘇澄向后再一滾,從門上拔下那兩支箭來,一邊向院外跑去,一邊拉弓搭箭,向那兩人射去。
第一箭射去,兩人中的一個被射中眉心,向后栽下馬來——這兩人看著倒不像是會法術(shù)的。另一人伏倒在馬背上,棄弓拔劍,便拍馬向蘇澄沖來。
蘇澄射出第二箭,正中馬眼。那馬速度極快,一時剎不住,仍向他沖來。蘇澄慌忙向旁邊撲倒避開。那人在坐騎馳過蘇澄時,從鞍上直跳下來,撲在蘇澄身上。
他一邊落下,一邊伸出雙手,要掐住蘇澄喉嚨。蘇澄剛剛撲倒,一瞬間還抽不出手腳來,便被那人泰山壓頂。他拼命一滾,翻過身來,但那人雙手仍如溺水之人緊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掐住蘇澄的喉嚨。
剛剛撲倒又被壓上之后,蘇澄手中匕首失落在地,一時兩手空空;而這人手勁極大,蘇澄窒息之下使不出力,急切間掰不開他。兩人僵持了片刻,那人又翻上他身來。
就在他呼吸困難時,兩邊兩個被蛤蟆踩倒的重傷之人也都掙扎著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向蘇澄奔來。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轟”的劇震之聲,原來是壓住蘇澄這人的坐騎臨死前狠狠撞上了薛湍的房門,把那本就被破壞的木門硬生生撞垮了。這個方向本沒窗戶,荀茂在里面看不到外面戰(zhàn)況;現(xiàn)在木門被撞散,他才看到蘇澄被另一人壓在身下、扼住了喉嚨。
情急之下,荀茂急奔出來,拔出佩劍,便向這人當(dāng)頭斫來。那人雖然占了先機(jī),但對付蘇澄也已經(jīng)使盡了全力;雖然用余光瞥到了荀茂拔劍砍來,又哪有余裕去阻止?
只見劍光落下,那人哀嚎一聲,被蘇澄一腳蹬起,直飛出去。蘇澄爬起身來,正好剛剛破門那人先揮劍沖了上來。他也沒撿起匕首,一腳踢出,踹飛那人手中長劍,又連拍兩掌,把這人倒著擊飛出去,口吐鮮血,委頓在地。
那使掌心雷的另一人也沖了上來,雙手發(fā)出瑩瑩藍(lán)光,運了一招五雷掌出來。蘇澄迎了上去,避開他兩掌,繞到這人身后,一掌印在他后心,把他打趴在地。
“說!”蘇澄留下這人活口,便是要審問的?!澳銈兪鞘裁慈??”
“老爺們是溢州黃節(jié)帥麾下門客,如今拼著一死,也要殺了害他的仇人,報他的知遇之恩!”這人口吐鮮血,兀自倔強(qiáng)地叫道。
“下次裝得最好像一點?!碧K澄冷笑一聲?!安贿^我忘了,你們應(yīng)該沒有下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