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送我出去,院子太深,怕我找不到門。
我一路上問小和尚:
“哎,得花多少錢,可以裝得和昌天和尚一樣,像真的和尚?”
我明天讓小鄭就這樣跟著我,保險。
小和尚十分生氣,停下了腳步,說:“昌天是住持親自剃度的弟子,還被本煥老和尚特別看待,可不是假冒的?!?p> “呵,我是他光屁股長大的發(fā)小,他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放著人民的幣不掙,放著兒子不親,放著賢慧的媳婦不愛,放著員工不剝削,哪是真的來當和尚的,可能是想找個地方清靜幾天吧,現(xiàn)在富人們都流行素食、辟谷之類的時髦,標榜清修。”
小和尚正色道:
“施主有所不知:昌天法師剃度時,可是把家財都捐了。”
我說他怎么會舍得,那可以祖孫三代人掙來的。
小和尚說:
“施主一定很長時間沒有與昌天聯(lián)系?”
我說有兩年時間,我在股市里出了點問題,一直在找答案,所以與外界的確沒有聯(lián)系。
小和尚點點頭說:
“那就是了。
昌天法師家中發(fā)生變故,他的兒子與媳婦都死了,母親也死了,所謂人生本是一場夢,昌天悟到了人生的真諦,心向我佛。”
我揪住了小和尚的衣領(lǐng):
“哎,不要造謠,一家人活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死光了?”
小和尚推開我:
“世間一切都是幻象,比如施主,今天苦苦地要尋找韓名醫(yī),也就是心中有我執(zhí),不能放下,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今天苦苦尋找的一切都是幻像?!?p> “你要告訴我,建國家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領(lǐng)我到門口說:
“施主知道了會放下我執(zhí)嗎?”
我點點頭。
他平靜地述說:
“你的朋友蔣建國,他讓媳婦與他離婚,說他本就不同意這個婚事,是上輩人的決定,讓他與多年相好的愛人分手,現(xiàn)在,他有權(quán)決定自己的命運。
那媳婦知道后,萬念俱毀,從實驗室里拿到了毒藥,給兒子喝水的飲料中下了毒,她自己也中了毒。
他以前一直是我們這里的施主,我與師付連夜下山,為他的愛人與兒子做超度法事,幾天后,他的母親也悲傷地死了。
于是,他就要求主持將他帶回寺,并永遠不要告訴人們,他上哪里去了,想了斷塵緣。
沒有想到,他在門口見到你后,還是想見老朋友,心中終究不能放下一個情字。”
我傻愣在門口。
人世間的變化,太出乎我的想象,那個膽小的建國,視財富為理想目標的建國,真的是要讓青燈香燭,陪他度過一生?
“不行,我要把建國帶回家?!?p> 小和尚決然地將我推出去,關(guān)上了門。
我拿著手機照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賓館走,有一個岔道口沒有注意,我在山里迷路了。
黑暗籠罩著四野,沒有風也沒有月。沒有燈也沒有人家,像是走進了四維世界,手機沒電了,頓時跌入了黑夜的陷阱。
有一次,我和建國也迷路了,我們走進了大孩子用木材板做的地道,那是工廠里堆放木材板的地方。
生產(chǎn)出來的廢板子,都被堆在這個地方。因為沒有人管,成為孩子們玩耍的好地方。
大孩子們把板子堆成像謎宮一樣的墻與通道,在里面打游擊,我與建國不小心進去后,就一直轉(zhuǎn)不出來,因為我們的個頭矮,看不到木板墻外面的環(huán)境辨認方向,我們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著,看著到處是出口,但其實那是下一處的進口。
在我失望地覺得為什么跟我的不是柱子,不是黑子,而是建國時,他手里拿出一支粉筆。
建國的母親是我們廠區(qū)小學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平生我最害怕她,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展現(xiàn)過笑臉。
她對我們十分嚴格,比如,我們寫錯字,她說用心是不會犯這個錯誤的,因此從不讓我們用橡皮,說這會讓我們?yōu)殄e誤找借口,而我老是寫錯字,最多的一次,她撕掉我六本本子。
回家后,母親說教育得對,還對她千恩萬謝。
因此,建國的爺爺大家都很看不上,認為他做人太迂不認輸,但對他的母親是敬重的,一個人帶著兒子活著,也不改嫁,這一點很受廠區(qū)的女人們尊重,但是,就是不歡迎他們母子到家中做客,畢竟他的爺爺在牢中。
作為教師,家人就很歡迎她到家里來輔導,因為那時學校都流行交白卷,而她不管這一套,很讓知識分子的父母心中喜歡。
我看見建國拿出的粉筆,心里很嫉妒,我很想擁有一支彩色的粉筆,但我一直不敢在她母親的粉筆盒中偷偷拿一支。怕他母親看見后,讓我罰站操場。
建國說,把我們見到的門,都做上記號。
他畫了一個五角星,準確地說,是五芒星,帶著一個正方形的方框,特別具有啟示意義。
就這樣,建國用一支粉筆,劃了無數(shù)道門后,我們走出了謎宮。
意外的相見,讓我覺得三十多年后,我們又再次走進人生的謎宮,七尺頭上,是否真的有神靈?
小鄭找到我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我一直在說胡話。
小鄭急得找到前臺值班的阿姨,她看到癡癡呆呆的我,去花園里剪了一段桃樹枝,用水壺煮開,然后不由分說地讓小鄭給我灌下去。
第二天小鄭見我醒來就問:
“你是不是半夜撞上鬼了,一個勁地問有沒有輪回,啊就像祥林嫂?!蔽乙R上去報國寺,你陪我一起去
“我,我要見昌天,我不相信他的命運會被老天如此不待見,我們現(xiàn)在有錢了,可以買很多很多的粉筆,我們不怕找不到出來的門?!?p> 小鄭被弄糊涂了“哎,不是說要見韓名醫(yī)嗎,怎么又換成大和尚啊?!?p> 到了報國寺,昨天的小和尚等在門口,說昌天法師已經(jīng)離開了,他知道我今天會再來找他,所以讓他等著我通告:就此告別。
我堅持要去昌天的房間,小和尚時好只領(lǐng)著我再折回去。
白天我看清了,其實,屋里除了兩張床,再無它物。
我翻開枕頭,我知道建國總是把心愛的東XZ在里面。
果然,枕頭里面給我留下了一支粉紅色的粉筆。
他知道我一直就想擁有一支彩色粉筆,而他從來沒有給過我。
他惟一比我驕傲的就是:
他能擁有一支母親給他的彩色粉筆。我不能。
韓名醫(yī)一直沒有消息,小和尚說產(chǎn)婦難產(chǎn),他跟去了城里的醫(yī)院,可能還要等幾天,而我的狀態(tài)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小和尚和小鄭商量,能不能為我做一場驅(qū)魔的法事,看樣子我意外的受驚又受了涼,心神已散。
小鄭決定把我留在寺院里,就在昌天的屋里住下,小和尚安排廚房熬了花生粥讓我靜養(yǎng)。
小鄭與小和尚去忙著做法事。
我坐在建國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里,感受他留下最后的那點氣息。
一個人總是照亮另一個人的流星。哪怕只有微弱的光亮。
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這個童年的朋友。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起,我失去了他,或者說,他要失去我們。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缺點,共同的膽怯,所以,有共同的相知,現(xiàn)在可以感覺到我的心痛,正是建國的心痛,就像我們小時候,兩個人最沒有出息的共同點,就是不讓人剪我們的頭發(fā),那怕是碰一下都不行。
因此,在一群孩子中,老遠就能認出長發(fā)散亂的我倆。
為了這個共同的膽怯,我倆總是被父母逼著,讓廠里手藝最好的理發(fā)師啞巴上門,給我倆推個凈光。
我倆會流著淚把剪下來的頭發(fā)包起來,埋在院子里的土堆下,還夢想著它們會從地里長出來,如同電視里,奔馳車的廣告,那個小男孩子把小汽車埋在土里,澆上水,心里以為會長出大奔來。
他帶著悟道的空走了,而卻把俗世的痛留給了我。
其實建國永遠都比我高一等,比如該著他夾著尾巴做人時,他就能老老實實做個跟屁蟲,該好好學習時,他就是三好生,該當個企業(yè)家時,就有錢給他花,該放下一切時,還有名寺收留他,
因此,他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
小鄭突然肚了痛起來,不是拉稀的痛,他勾著腰,縮著脖子,來回在大殿里跺腳。
小和尚問他痛得怎么樣?
他回答:
“肝腸欲斷?!?p> 小和尚問是不是做法事前吃葷了?
他回答今天為了給老劉做法事,沒敢殺生,就點了個素火鍋,吃了點青菜魔芋木耳之類的佛系菜。
小鄭自己都不放心,打電話問店家是不是素火鍋,店家說是素的,然后突然說,你要的是油辣的火鍋。
小鄭說,那又怎么啦?
店主說:火鍋底料是牛油做的。
小鄭恨恨地對著手機喊:
“你知道我今天要做法事,特別要的是素火鍋,還讓我沾油葷。這會兒菩薩懲罰我用心不純,痛死我了,痛死我了,這個損失怎么賠?”
店家只好自認倒霉。
兩天后,小和尚給我?guī)砹撕孟?,說韓名醫(yī)回來了,正在等著我,他指著小鄭說:
“你,不能跟著?!?p> 小鄭說我是純游客,跟他沒一毛的關(guān)系。
小和尚堅決不同意。
小鄭只好留在原地,目送我往庭院深處行。
一共爬了七重院落,在最后一層院落的高坡上,韓名醫(yī)溫好茶,等著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