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體育中考那天,陳紫涵居然來了,仍舊一身干凈的校服,只是身子消瘦了不少。蔣老師那張刻板的臉一下子生動起來,她親切地拉起陳紫涵柔弱的手,無限溫柔地談話。陳紫涵容顏憔悴,毫無表情,木頭人似的被和顏悅色的蔣老師擺布。我心里翻起了巨浪,那是刮過一陣颶風以后的波濤洶涌。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喉嚨里難受極了。
很快,輪到我們班了。我們一起跳完繩后,男生開始長跑,女生去踢足球。測試場里人頭攢動,裁判的哨子聲、學生的喊聲此起彼伏。我拼命地跑著,眼前浮現(xiàn)起剛才的一幕----
陳紫涵在跳繩。
這是她的長項??墒牵裉?,繩子長了眼睛一樣惡狠狠地刷到她肩上、腳上,這只靈巧的燕子驚慌失措地躲避;又跳起來,躲避,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是雙手不聽使喚了吧?蔣老師站在她的附近,眼睛緊盯著陳紫涵,那窈窕的身影此刻成了蔣老師眼里的整個世界。跳完了,終于跳完了,她得了滿分!蔣老師欣喜如狂,一把將她摟進自己懷里,拿起干毛巾替氣喘吁吁的她擦汗。
好像秋日里枯黃的葉子在干枯的枝干上掙扎,搖晃;好像斷了線的風箏被暴風雨摧殘得迷失了方向。
我的心忐忑不安,我的長跑,我的分數(shù),都顯得那么渺小、迷茫、不必要了,遠而又遠了。我聽見裁判大聲報我的分數(shù),那個數(shù)字是什么,我也不關心了。滿腦袋是一種狂熱的念頭,我步履匆匆地跑向踢足球的場地,陳紫涵呢?她踢完沒有?
可是,我是個膽小鬼。
女生們早已踢完了足球,嘰嘰喳喳地在整隊伍。陳紫涵站在里面,面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她一瞥見我,立刻大步朝我走過來。千言萬語,欣喜的,苦澀的,擔憂的,焦急的……一起噴涌上我的心頭,全擁擠在喉嚨里,該對她說什么呢?我傻傻地愣在那里,直直地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很好呢,陳紫涵明亮的眼睛看著我說,剛才吃了兩片藥,可以跑長跑了。
那你別跑了,很累。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陳紫涵看了一眼遠處蔣老師的身影-----一個又短又粗核彈頭般強大的身影,堅定地說,沒關系,不到四分鐘。
是蔣老師要你參加的嗎?是嗎?
陳紫涵沉默了一會兒,低下了頭,是我自己,她的聲音顯得那么縹緲,如果體育能過,中考全校第一全區(qū)第一是肯定的!全市第一也有可能呀!為什么不能給自己一次機會呢?
可是……
女生們要離開了。我在原地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越走越小,瞧了很久,那群女生已經(jīng)到了長跑起點了。
天空,草地,操場,人群,靈魂里洋溢著的喜悅仿佛都在告訴她,說她成功了,榮耀了,人們的稱贊了,都在等著她。成群的人,癡迷的喊叫,鮮花和喝彩從四面八方暴雨般落在她身上了。她終于化成了一只美麗的小鳥,自由自在,毫無牽掛,超脫了一切世俗煩惱爭奪,翩翩飛起了。
啊,結(jié)束了,黑白相間的足球一忽兒就踢完了。我看見許許多多的人一起朝跑道涌去,潮水一般,很快涌向??吭诓賵鲞叺陌咨茸o車。急促的刺耳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響起,一聲聲失魂落魄的。
有人昏倒了。議論聲此起彼伏。
陳紫涵倒了?
尖叫聲、口哨聲、鳴笛聲……從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我整個人好像要裂開了。我沖入人群,抓住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吼道,陳紫涵怎么啦?女生一臉驚駭,用細微的聲音怯生生地說,倒下了,……,跟救護車走了。
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好像是喝得大醉,渾身無力,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離開測試場的,就已經(jīng)坐在回校的汽車上,一車人都在議論陳紫涵的事。蔣老師沒有跟我們一起返回,一個不認識的年輕老師替代了她的位置。只聽這人跟開車的師傅道,蔣老師真是走背時運。師傅邊開邊說,那肯定啦!沒事還好,萬一有么子事,她就脫不了干系了。年輕老師生氣地說道,這關老師什么事?師傅道,病成這樣,怎么讓她參加考試呢?年輕老師道,那是家長的事。我們市的一中對去它那里讀書的中考狀元,獎學金是五萬,學費還全免。我聽說這孩子成績很好,有望沖全市狀元呢。師傅笑道,考一個狀元對你們學校聲譽有好處啊。年輕老師嘆了一口氣,就是,就是,狀元沒了,蔣老師真背時。師傅搖搖頭。年輕老師又道,上個月,蔣老師班上跑了一個學生。師傅道,找到了嗎?年輕老師道,哪有找不到的,跑了一千里,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給逮著了。您說,現(xiàn)在的孩子出去能干什么,什么也不會,又不肯吃苦。師傅道,后來呢?年輕老師道,死活不愿讀書。家長搞到一個職專學修汽車。聽說,現(xiàn)在過得蠻好。師傅呵呵笑道,家長找學校沒有?年輕老師氣憤地說,怎么不是呢?唉,現(xiàn)在老師都是高危職業(yè)。
汽車一到學校,我們就解散了。
回到家里,媽媽顯得十分高興,聽說你體育考了滿分,真不錯。明天是周末,好好休息休息。
你知道啦?我無精打采地倒在沙發(fā)上,心情低沉陰郁,腦子里亂糟糟的。
當然啦,我還知道陳紫涵的事呢。不過,她想了想,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笑瞇瞇地道,我們明天去醫(yī)院問候問候,怎么樣?
那隨便你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個周末注定是很不平靜的,我媽約了其他幾個家長帶著我們幾個孩子一起去醫(yī)院。走廊里安安靜靜,空空蕩蕩,陰陰慘慘,我們東張西望,一連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陳紫涵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我周身一下子冰冷,陳紫涵一動不動坐著沉思的模樣浮現(xiàn)在我眼前。快三年,這個學生留給人的是:沉默寡言,埋頭苦學,從來不訴苦、不抱怨,脾氣溫柔得失去了個性。
我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陳紫涵家的一個親戚對我媽道,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讓大人們心疼。你們知道她為什么要參加嗎?學校校長和蔣老師來她家的時候說,狀元可以有五萬塊的獎學金,她就心動了。她父母是拿死工資的人,唉,五萬塊在她眼里就是一筆巨款啊。這是不是糊涂?是??!簡直拿性命開玩笑?。?p> 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醫(yī)生,又來了一個花白頭發(fā)的醫(yī)生,他們都進去了。
黑沉沉的夜降臨了,死神隨之而來。病房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號,我的心好像被人剜了一刀。母親和幾個家長一起掉了眼淚,他們說:
多好的孩子,就這么離開了!
這樣的孩子,現(xiàn)在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我們走進去看她最后一眼,她的父母早已悲痛得不省人事。陳紫涵獨自躺在病床上,神態(tài)那么安詳,好像靈魂掙脫了囚禁它的牢房,飛到了天上。全世界都安靜了,沉寂了,只有風吹動窗簾的聲音。這個善良純潔的靈魂,這個一天到晚像牛一般勤懇,一句抱怨都沒有的人,現(xiàn)在,終于自由了,超脫了。
天空,草地,操場,人群,……沉思凝想的眼神,晨曦中領跑的倩影,這些都已一去不復返了,都已成為了前塵舊事,再也不用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