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第一棒——逐風者
第六區(qū)域。
虛假的云層飄蕩于頭頂,它們透著漆黑和猩紅,陰沉且狂亂。
與光線暗淡的雪山不同,這片沼澤地亮著微光,被灑落的紅芒暈染。茂密的水草在積水上搖曳,仿佛舞動的觸須,于蘆葦?shù)难谏w之下潛伏著。
長勢怪異的樹木或許是產(chǎn)生了某種異變,巨大且異樣,它們肆意向上延伸,如同干枯的巨手,欲要抓住天空。
樹木冒出的樹根虬結(jié)纏繞,裸露出地表。在沼澤泥濘之上,這些樹根、枯枝可以助人分辨出哪些地方可以踩踏,避免被偽裝的惡獸般的泥沼水泡吞沒。
啪嗒,啪嗒,啪嗒。
鮮紅運動鞋越過樹根,一道人影好似不要命一樣,在這危險的地方奔行。
這雙鞋子本不是紅色,但在聽了雨宮澪所說的辛德瑞拉的故事后,它因為道具主人的內(nèi)心變化,如此轉(zhuǎn)化。
奔跑。
水戶遙正在沼澤地上奔跑,她沿著碎片般分布的地面前行著,有時不得不踩踏泥濘,趟過水澤淤泥,既小心翼翼,又不能停下。
水漬沁入鞋內(nèi),帶來令人不適的涼意。
所幸這些樹根枯枝的存在,讓她這種沒有野外生存經(jīng)驗的普通中學生也能避開那些危險,至少直到現(xiàn)在,她還在奔跑。
紅色的籃球服貼合著身體,在這微紅環(huán)境下反而成了一種保護色。水戶遙畏懼地看著腳下,眼瞳顫抖。
額上綁著的必勝紅布條被汗水沾濕,貼著短發(fā),向后揚起。
【你是——‘奔跑者’】
她跑了很久很久,如果不是背后那個奇怪的符篆印記,讓她的奔跑速度和體力消耗減少,就像是腳下托起一陣風,她早就跑不動了。
水戶遙輕喘著氣,腦海里卻想起了其他事情。
那位銀發(fā)少女在前天晚上說過,奔跑既有助于增強體質(zhì),也能排解心中的煩悶。
水戶遙一直是這樣做的。
但……
她討厭奔跑。
周圍掠過的怪異樹影仿佛正在遠去,這兩年生活的各種畫面蜂擁涌來。
母親死后,父親一蹶不振,酗酒,失去工作,兩人的生活每況愈下。然后他們搬到木下公寓,那個逼仄的、充滿酒氣的、如同昏暗牢籠的家……沒有回憶,只有痛苦。
煩悶翻涌,苦澀交織。
這些情緒壓得她內(nèi)心喘不過氣,以至于她必須邁開雙腿,向前奔跑。
她通過奔跑,試圖發(fā)泄情緒??墒钱斶@兩件事綁定在一起的時候,她越是奔跑,越是厭煩。
好難受。
水戶遙捂住嘴巴,煩悶盤旋于腦海,堵住鼻腔,翻涌著胃液。
腳下突然一沉,水戶遙瞳孔驟縮,下意識伸手,抓住一旁突出的樹枝。
她踩到泥沼水泡了。
一旦陷入粘稠的沼澤之中,她將難以動彈,越是掙扎愈發(fā)無力,越是反抗愈發(fā)痛苦。
就和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一樣。
后背的印記散發(fā)熱量,強烈的爆發(fā)力隨之噴涌,讓水戶遙成功脫離,改變方向繼續(xù)前行。
它有著常駐效果和使用效果,正常奔跑之時,水戶遙能夠更加輕松,同時會為它積蓄某種能量。必要之時,水戶遙可以消耗這些能量,用超出常人的速度奔跑。
然而,符篆印記能幫她逃離這里的泥沼,卻沒法讓她逃離那樣的生活。
劇烈的喘息聲鉆進散發(fā)紅光的樹林,回蕩著,被沼澤吞噬。
好難呼吸。
水戶遙目光黯淡,毫無目的地奔跑著。
嗡嗡嗡——
因為長時間奔跑,有些缺氧的水戶遙的耳畔響起長鳴的噪音。
母親死去前,他們一家人相處的日常,如幻音一般和所有聲音重疊著。
就像樹林中的蚊蟲環(huán)繞于耳畔,嘈雜聲響不絕于耳,打亂思維。
肥大的黑蚊子四處飛舞,水戶遙腳步不停,速度愈發(fā)緩慢。
好累。
沼澤地的蚊蟲吵鬧著……
好煩。
如同走馬燈一樣,在那酒氣彌漫的房間里生活的一幕幕飛快閃現(xiàn)著,浮光掠影,難以看清。
好討厭。
為什么……這種時候會回憶這些啊。
苦悶憋屈,逼出了澄澈的淚水。它們從眼角滲出,不停地滑落,隨后被風吹散,于身后牽出銀紅相交的晶瑩線條。
水戶遙好想停下,大聲地哭出來。
可她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她便會死去。
不論是在這片沼澤地上奔跑,還是在生活中,朝著明天奔跑……
只要停下,便會死去。
水戶遙努力地用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去面對未來,因為她知道,如果不這么做,自己或許會在每天跑過那條河流上的石橋之時,忍不住跳下去。
或許河邊草地上的廢棄小屋的屋主,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只是仔細想想,其實就這樣停下也未嘗不可。
水戶遙逐漸死寂的瞳孔轉(zhuǎn)向雜草叢生的泥沼,現(xiàn)在沉入粘稠沼澤的話,她將會無聲無息地消失,遠離那些充滿折磨的痛苦,不用再奔跑下去。
因為,她討厭奔跑。
“……”
方向偏移,運動鞋扯出泥濘,姿態(tài)怪異的樹木如同押送死刑犯的護衛(wèi),立于兩旁,看著水戶遙去送死。
——想那么多做什么?既然前面有路,一直跑下去就對了!
解決委托的那一晚,和雨宮澪去吃飯時,她對千葉恭司所說的話語突然自腦海里響起。
可是,前面的路太過崎嶇,她看不到希望。
“我已經(jīng)……累了?!彼畱暨b嘶啞地開口,語聲低沉。
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回到原來的路線上。
水戶遙沉默著,剛才鼓起的‘勇氣’盡數(shù)消散。
自嘲地笑了笑,她保持著先前的速度,盲目地奔向前方。
——茫然,惶恐,不安,徘徊。
——這層薄霧仿佛蒙上她的內(nèi)心,讓她的步伐越發(fā)虛浮。
——說起來,我為什么會穿上這對鮮紅舞鞋呢?
“辛德瑞拉……”
水戶遙垂下眼眸,看著腳下晃出殘影的紅色運動鞋。
那失去光彩的瞳孔,緩緩睜大。
“我……究竟是為什么……”
嗡嗡嗡——
龐大的噪音自身后響起,水戶遙回頭望去,只見一團黑霧綻放著星星點點的血紅光芒,飛快地朝自己涌來!
不,不對,那是……
由復眼通紅的蚊子組成的,充滿惡意的蚊群!
如果被它們追上,必然會被吸成干尸!
水戶遙加快速度,竭力和它們拉開距離。
剛才的她還想奔赴死亡,現(xiàn)在卻為了活下去而拼命努力著。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扭曲的樹林之中,沼澤的拖拽之下,紅色光暈扭曲不定。
水戶遙感覺自己的思維愈發(fā)混亂,就好像有一層厚重的霧氣正在被攪動,蒙上眼眸,鉆進耳朵,鎖住大腦。
少女被蚊群追趕著,奔跑喘息,茫然縈繞于周身。
她身邊的一切仿佛扭曲了一瞬,陡然暗下。
前方。
一顆老樹出現(xiàn),和周圍的擎天巨樹格格不入。
老樹的樹葉枯黃,樹干上有一些刻痕。
水戶遙認得它,這是河邊的那棵樹。
“加油,活下去……”
她喃喃道,念出陰郁之魂生前刻下的痕跡,腳下的動作快了一分。
如同幻影,水戶遙穿過老樹,繼續(xù)前行。
前方。
突兀出現(xiàn)的紫色光芒晃出殘影,快速靠近。
這是一個人的眼睛,充滿執(zhí)著、充斥信念、反射光輝的眼睛。
水戶遙認得它,這對眼眸是籃球場上,辛德瑞拉的故事中,‘大魔王’的眼眸。
隨之而來的還有那把散發(fā)刺目光輝的刀刃。
“那個時候,我為什么要逃呢?”
不是因為北條泉一太過嚇人,而是那種令人心驚的偏執(zhí),讓她忍不住避開。
水戶遙缺乏信念,自兩年前開始,她活得麻木且無趣。
所以,她才會對此畏懼。
‘大魔王’斬碎了辛德瑞拉的籃球,讓她找回了真我。
北條泉一斬碎了水戶遙的籃球,能否破除她眼中的霧障?
如同幻影,水戶遙緊盯著紫瞳少女手中的光刃,看著她穿過自己的身體。
迷霧正在散去,內(nèi)心亮起微光。
水戶遙腳下的動作快了一分,繼續(xù)前行。
前方。
一位穿著鮮紅舞鞋的少女背對著她,不停奔跑。
少女的衣服有些舊,符合窮苦女孩的人設,只可惜從這邊沒法看到她的面容。
水戶遙認得她,這是辛德瑞拉。
“為什么……要奔跑呢?”
發(fā)泄情緒的方法有很多種,既然討厭奔跑,她大可以換一種方式,將那個家?guī)Ыo她的苦悶全部宣泄出去。
她喃喃自語,朝著前方的人影靠近。
水戶遙感受到沼澤的風拂過臉頰,這里的風意外地令人覺得舒適,如果忽略此處怪異的環(huán)境的話。
她很羨慕故事中的辛德瑞拉,能夠獲得勇氣,解除枷鎖,去追逐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反觀自己,如果父親能夠做出改變,那該有多好啊……
她一直對此抱有期望——雖然那份期待被一次又一次地消磨著,就像是沙漏中流下的沙子,遲早會流失殆盡。
水戶遙的速度很快,在愈發(fā)溫暖的符篆印記的加持下,她踩踏著沼澤泥濘,來到辛德瑞拉幻影的身后。
那嘈雜的蚊群始終追不上她。
“……”
水戶遙想要做出改變。
辛德瑞拉的改變來源于自身,大魔王正是她尋求‘真我’的內(nèi)心。那么水戶遙也應該如此,而非一味地忍耐,去期盼著他人的變化。
那就從……超越辛德瑞拉開始吧。
水戶遙這樣想著,腳下的動作快了一分,愈發(fā)輕盈。
符篆印記正在發(fā)揮作用。
寫有必勝的紅布條隨風輕飄,在那一瞬,水戶遙和如同幻影的‘辛德瑞拉’擦肩而過,一切仿佛變慢,像是被流沙凝滯住。
這是一場交接,好似在傳遞著什么……
“喂?!倍享懫鹋⒌穆曇簟?p> 水戶遙的眼眸微微睜大,偏過頭,看向身側(cè)的那個人影。
那穿著舊衣服的辛德瑞拉,有著和自己相同的面孔。她的眼角柔和,如母親那般溫柔,微笑地看著自己超過她。
“抓好了?!?p> 她拿著兩端紅白的接力棒,朝水戶遙遞出。
水戶遙下意識向后攤開手,直到接力棒卡進右手虎口,她才將其握緊。
時間恢復正常。
必勝少女愣愣地跑出很遠,掠過的風吹起‘辛德瑞拉’的發(fā)絲。
身后響起‘辛德瑞拉’的聲音,在沼澤里回蕩著、經(jīng)久不息的聲音。
“不要松手??!一定,一定要抓好自己的未來!”
這是少女的心聲。
水戶遙垂下眼眸,看向自己虛抓的右手,掌心空無一物,卻又仿佛確實抓著什么……
它正在熠熠生輝。
這是當她下定決心,當她的生命被延續(xù),當她的可能性被擴大,因此出現(xiàn)的……她的未來。
這是一場生命接力,最初的開端。
……
【身份變更】
【你是——‘逐風者’】
……
暗下去的環(huán)境陡然變亮,漆黑與猩紅交雜的云層之下,紅光照臨于怪異巨樹林、沼澤上的雜草、蘆葦、枯枝、落葉,以及虬結(jié)的樹根。
一切變回原樣。
符篆印記愈發(fā)滾燙灼熱,鮮紅運動鞋產(chǎn)生了難言的變化,被水澤浸泡的潮濕感散去,難行的沼澤地變得不再那么可怕。
水戶遙注意著可能存在的泥沼水泡,繼續(xù)奔跑著。
她呼出一口氣,內(nèi)心的郁結(jié)正在紓解,如同纏繞許久的毛線團被剪刀剪開。
她感受著……
感受著風伴隨腳步的輕快,感受著風柔和拂過臉頰的清爽,感受著風釋放她的煩悶,感受著風帶來的無拘無束。
她喜歡奔跑,所以用奔跑宣泄煩悶。
她緊握著未來,在這個未來,她會盡全力去改變現(xiàn)在這個令她討厭的家。
不,不能說是討厭。
正是因為重視,想要去珍惜,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少女一路前行,向著那截然不同的未來。
很快,視線之中出現(xiàn)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沼澤路,這意味著她不能停止的跑動將會更加輕松。
水戶遙看了眼身后的蚊群,加快速度,余光突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男人,身穿殘破的高檔西裝,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奄奄一息地陷于沼澤。他雙目黯淡,朝上方伸出手掌,既不呼救也不掙扎,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水戶遙認得他,那是在五天前,也就是上周末,自己撞到的紫領(lǐng)帶上班族。
當時她跑過河流上的石橋后,背后出現(xiàn)了那道符篆印記,以至于她有些心神不寧,滿腦子疑惑,沒注意前方的路人。
這個人……是怎么了?
“……”
水戶遙踩著沼澤地上零星分布的地面,她原本的前進路線和這個男人距離很近。
靠近后,水戶遙注意到男人無神的眼眸。
或許自己剛才也是這樣……
男人的半個身軀已然陷入,很難救下,更何況他看起來不太想活了……
但是。
水戶遙聽著蚊蟲震耳欲聾的吵鬧聲,輕輕攤開原本攥緊的右手。
少女的眼中,仿佛倒映著光芒。
雙腳不能停歇,身后追著噬人的蚊蟲,腳下踩著隨時可能出現(xiàn)危險的泥沼。即便如此,水戶遙還是伸出了手。
因為她想將這份延續(xù)生命的信念傳遞下去;因為她覺得,現(xiàn)在的她能夠做到。
腳下的鮮紅運動鞋鼓蕩起一陣風,身后的符篆印記蓄勢待發(fā),伴風而行的少女充滿著堅定前行的決心,將手掌伸向即將溺斃于沼澤之人。
啪!
當她的手掌握住那向上伸去、充滿絕望卻又夾帶著期望的手掌,當她將這份意志傳遞出去的那一刻……
紫領(lǐng)帶松永健的瞳孔倏然上移,在看清楚抓住他的人是誰之后,眼瞳亮起的光芒又暗了下去。
緊接著他像是地里的蘿卜一樣,被徑直從粘稠的沼澤中拔了出來。
氣流爆發(fā),水戶遙抓著松永健,驚愕地向前奔去,險些控制不住陡然拔升的速度。
穩(wěn)住身形,她隨著印記爆發(fā)速度的減緩,安全踩上了沼澤路,拽著一個滿身泥濘的人,沿著道路繼續(xù)奔跑。
前方。
一團不起眼的,至黑至暗的陰影浮現(xiàn)于沼澤路上。
水戶遙越過陰影,一路前行。
隱約間,她聽到了接力棒傳遞給另一個人的聲音。
隨后,一道漆黑的人影從陰影中爬出,看向?qū)γ嬗縼淼奈萌骸?p> 這場生命接力,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