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盛夏,鳥雀呼晴,芙蕖爭艷,蓮葉接天。
畫亭內(nèi),顧芙蓉一邊給周后蓋上薄衾一邊忙著安排桌案,案上盡是周后喜歡的東西,但顧芙蓉每份都只安排了一小點。
周后精神還算好,有興致出來賞花,但是她的胃口,顧芙蓉是知道的。
但是她嫌棄顧芙蓉天兒這么熱,卻老是給她蓋被子?!皾駳馇煮w,后面不好處理?!鳖欆饺睾苤斏?,這周后看著精神好,但是太醫(yī)來診脈的時候總是搖頭嘆氣,就連有靈,都寧愿睡大覺餓著也不愿意吃顧芙蓉的血然后出來給周后凝神了。
“你也總是過于小心了,”周后看似責備實則寵溺:“話說年前,靳南風出征,你怎的不去送送?”
“天兒太冷了,況且和玉公主不是去了嗎?”顧芙蓉不太想提那個奇奇怪怪的紈绔。
“怎么說也是主仆一場,你倒是好借口?!敝芎筠揶淼溃剖呛龅叵肫鹗裁?,語氣明顯變了:“不過,他這次因無甚軍功,陛下只給安排了一個裨將職位,怕是......”
“這您倒是大可放心,靳府小三爺有愛國之情卻無逐名利之心,他可不會在意這些虛名的。”連顧芙蓉自己都沒發(fā)覺,她的嘴角在不自覺地上揚。
“哦~~~”周后擺出了玩味的神態(tài)。
“娘娘!”顧芙蓉出聲提醒,她深深覺得,這個娘娘,要是在現(xiàn)代,絕對適合當娛樂八卦記者,資深挖瓜的那種。
“嘻嘻,娘娘,奴婢還從未見過阿芙姑娘羞澀呢?!蔽閷幇驯?zhèn)好的荔枝肉拿箸拈了喂入周后口中。
“阿芙,你瘦了?!敝芎笠蛑笾欁?,話音也更加清明。
“哪有,娘娘你看看我這胳膊這腿,您若此時要吃鹿肉,阿芙都有本事抓了來給您?!鳖欆饺叵破鹦渥?,極力展示著為數(shù)不多的肉,她總是在胖瘦之間徘徊。
周后并沒有如顧芙蓉料想中的捧腹,她憔悴的容顏陷在厚軟的靠墊中,與亭外的生機,格格不入。
顧芙蓉和伍寧相視一嘆,她搖了搖頭,而伍寧則捂著袖子去了池邊。
良久,就在顧芙蓉以為周后已然入睡時,她卻幽幽開口:“阿芙,給我念念前幾日皇上寫的新詞吧?!?p> “您不是不聽么?”她可清楚記得,那晚許久不來的后主興沖沖拿著新作的詞,向周皇后討教,周后是如何倦怠拒絕的。
“阿芙?!敝芎蠹又亓苏Z氣卻依舊聽起來溫婉和氣。
“我念?!睔⑷苏D心她懂,但是情念無端她不知,主人吩咐,最好的便是照辦。
伍寧忙把詩稿掏出來遞給她,顧芙蓉卻擺擺手自顧自地吟將起來:“珠明月暗凝香雪,今宵浮酒竊問郎?!彼D住,看了看周后,對方垂眉低眼,不見喜怒。
“羅襪浮香階,只手謝公屐?!彼幌氡沉耍郧坝X得詩人浪漫,但真的入了其中,便覺惡心異常。
周后揮手:“繼續(xù)?!?p> “廊腰西向見,兩廂著人依。休言出來難,可堪深意諳?!鳖欆饺啬钔辏钌畹匚丝跉?,她不敢嘆,嘆了也不過是給周后平添苦惱而已。
“他這‘休言出來難,可堪深意諳?!故菍懙馁N切?!敝芎髴崙嵳f完,便咳嗽難止。顧芙蓉忙把案上的枇杷膏拿溫水沖了,讓伍寧扶正身子,給周后灌了下去。好一會兒,周后才漸漸緩了過來,臉上是不正常的紅色。
良久之后,周后下令回宮??粗芎筮@副頹唐的模樣,顧芙蓉想在最后結(jié)局到來之前,試圖做些什么。
但是她并沒來得及做什么。
五日后,陸宸親昵地雙手把著周后干枯的手,對她說出了最為殘忍的話:“皇后,你看阿英多像你,朕想讓她來宮里陪著你?!?p> 周后極力壓制著情緒,另一只手緊緊抓住被角。
“朕的意思是,讓她以后就長久地陪伴在你我身旁?!标戝方z毫不覺,床上的發(fā)妻,已經(jīng)再經(jīng)不起任何刺激,他只顧喜不自勝地看著健康年輕貌美的周英。
周后不答,用力扯回自己的手,把頭轉(zhuǎn)向了內(nèi)里,臉上玉箸打濕錦被。
顧芙蓉立在一旁,拳頭緊握,捏著裙角,脊背繃得挺值。但還是極力不讓自己的憤怒有所表現(xiàn),心里似有萬只駿馬奔騰:真毒啊,他真的連幾日也等不得了嗎?這么急切地向纏綿病榻的糟糠炫耀著新歡。
“皇后是不會怪朕的對吧?皇后也希望妹妹承恩吧?”后主見周后不理,站起來,作勢欲走。他覺得這里這樣冷,這樣令人恓惶,可不是個浪漫的所在,他一刻也呆不住。
“姐姐,我會替你好好照顧陛下的?!币恢背聊闹苡㈤_口,聲音婉轉(zhuǎn),姿態(tài)嫵媚,說句話都顫了身,后主連忙去扶。
后主見周后不答,便定為默認,扶著周英就走,關(guān)心候問并叫左右記得給她熬姜汁。
走到門口,他似是想起什么,補充道:“你放心,靳家那邊朕會有個交代的。朕已想好,凡是為官者,皆升一品,至于靳南風,他若是能活著回來,朕便將他升為正將,另聘良淑?!?p> 后主的形象終于在顧芙蓉心中坍塌成了一堆爛泥,以前覺得他溫柔專情,才貌兼?zhèn)?,對臣子更是體諒有加,關(guān)懷備至,如今看來,奪妻之胞妹,搶臣子未婚妻,棄病重發(fā)妻,樁樁件件,令顧芙蓉切齒撫心,唾棄不止。
“咳咳咳,”一直壓抑著自己的周后在伍寧把門關(guān)上之后,重重地咳了起來。顧芙蓉忙把她扶起來靠在墊子上,當她瞥見周后衣襟上和錦被上的斑斑點點時,再也忍不住了。用盡力氣大喊道:“來人啊。”
深夜中的柔儀殿亂作一團,婢子宦官因被臨時抽調(diào)去了后主所在的澄心殿,凈身潔面的熱水都險些沒人燒;周后走的時候連身上的壽衣都是舊的,棺木也是臨時調(diào)度而來,以至于天明時她才進了棺。一切物品,顧芙蓉不能想象,這就是一國之母所擁有的的應制。
等一切忙完,她抱著雙腿,呆坐在晨光之中,無心看伍寧依舊忙進忙出。她忽然發(fā)覺,自己什么都不是,即便她把周后留給她的所有錢物都用上了,太醫(yī)仍舊輕飄飄的告訴她:皇后已薨;即便她把自己的積蓄都賠上了,卻依舊連副像樣的棺槨都沒能給她要到。她忽然迫切希望這時候靳南風能在,那樣就算各個總管搪塞,他也會拿刀架著讓他們找出所需的物品了。
“阿芙,嗚嗚嗚,娘娘,娘娘她連一套新衣服都沒有。自王侯以下,誰家不是揮霍無度,就她,厲行節(jié)約,連鳳袍都硬是從冊封起就沒換新過。你說她怎么這么傻哪?”伍寧在角落里找到顧芙蓉時涕淚滿臉,言行激動。
守靈時,伍寧把自己收集的所有后主寫的詩詞全扔進火盆里:“什么海誓山盟,伉儷情深,如今看來,都不過是笑話而已。”
顧芙蓉拍拍她的肩膀,無聲地抱住她。
周后在亡故七日之后被草草下葬,朝臣有提議將其厚葬,被后主全數(shù)駁回。
柔儀殿中白幡素練迅速被紅燭囍字掩蓋,群臣提議周后新亡,國家有戰(zhàn),且周英與已故皇后關(guān)系特殊,不宜大辦,被后主悉數(shù)駁回。
周英年紀尚小,在家自然是受長輩百般寵愛,入宮則深受帝恩,絲毫不覺這件事有何不妥,她沉浸在新婚的浪漫和愛情的甜蜜中,全然忘了那個就算只得一塊桂花糕也要留了給她的姐姐。借著皇帝恩寵,大膽地討要了會弄一些新奇玩意的顧芙蓉,于是顧芙蓉繼續(xù)留在柔儀殿,而伍寧和司臨則被安排去守陵。
顧芙蓉見新人侍奉新主,但依舊不愿意摘除頭上白花。沒過多久,便被小周后厭惡嫌棄,她也借機向后主提出,出宮歸靳府,后主應允。
金陵城長街上人煙寥寥,顧芙蓉朝著皇城磕了三個頭,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