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顏知己

第七章 囚鳳

顏知己 廖酒野川 3115 2022-05-08 00:33:46

  阮安蘭坐在我的對面,一間簡陋的破屋子里。小翠被安置在唯一的一張床上,火盆里稀疏的炭發(fā)出嗶嗶剝剝的燃響卻不見熱氣,只能見大喜大悲之下,飲酒和受凍讓她的體溫越來越高。雖然阮安蘭已經(jīng)先我一步給她蓋上了厚厚的被子,但是小翠還是燒得厲害,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甚至開始了喃喃的囈語。

  我看見阮安蘭當(dāng)年謫仙一般的面孔上的青茬,看見他瘦得脫相的臉和蓬亂的頭發(fā),看見他凌亂的屋子里的陳設(shè),這一切似乎都告訴我:這離了小翠的七年,他過得并不好。

  可是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阮安蘭給洋人唱戲,遠(yuǎn)近的洋人慕名而來聽?wèi)?,他的恩師翁道聽聞此事氣得背過氣去,不知砸碎了多少曾經(jīng)鐘愛的青瓷茶盞。

  小翠說:“阮安蘭的心是硬的?!蔽以?jīng)不理解,現(xiàn)在也半知半解了。

  說起來,自從當(dāng)年尹仲烈與我不告而別,我與小翠相見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了。并不是我不愿再去尋她,而是這些年我的瘋病被后娘宣揚得沸沸揚揚,基本上整條云雀街的人都對所謂的舒家大小姐避之不及。再加自從尹仲烈走后,整個尹公館仿佛也是空了一般。我和晁熙曾腆著臉幾次尋求尹公館的門房,可那人對于他們的去向也是一無所知,他有時會深深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后卻只是嘆息。

  全宅的人都知道晁熙沒了玩伴,原本還能借著尹公館勢力偶爾對舒家施壓的機(jī)會也沒了。我爹依然是那一年中少得可憐的幾次歸家,晁熙和我成了穿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被拿捏在了一眾婦人的手里。

  當(dāng)然自我看來,晁熙受的委屈可能比我少得多,畢竟三代單傳家的獨子總是要更加呵護(hù)備至的。只是對著后娘那張佯裝和善的臉喚出“母親”,對著爹的一眾小老婆咧嘴笑得討喜,且日日、年年如此這般,我又覺得他受的委屈可能并不比我少。

  晁熙那孩子是很叛逆的,有一種近兩年興起來、由洋人帶進(jìn)來的反叛精神。我知道他心里難受,盡管他很少和我談起。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那么自私地做自己的,這個道理我很小就知道了。我究竟有沒有癡癥、究竟是處于一種被迫的反抗心態(tài)還是我從娘胎里就帶出來了這種無束的癲狂因子,這種事情是很難判斷清楚的,有時候想得多了反而自己也不愿再提。

  小翠在起初自然也是鍥而不舍地過來尋我,可幾次三番被阻隔在外的滋味想必誰也不想多受。我居住的那個小間與正門的距離并不遠(yuǎn),有時隔著墻也能聽見小翠獨特的纖細(xì)嗓音與看門下人之間的激戰(zhàn)。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我寂寥地閉塞在那個陰暗的小間,一時竟想起的是這樣一句話。這種離奇的想法讓我無奈地笑出聲來,時過不久便又化作淚讓我縮在房間的一隅抽噎。

  或許是小翠受得打擊多了,或許是舒家大小姐的狂癥實在是臭名昭著以至于阻隔了兩人聯(lián)系的腳步,我被困在家中、同小翠斷了聯(lián)系的第二年,小翠十七歲了。

  聽說岑家書院的先生要給自家女兒說一門親事,說親的媒人踏破了門檻。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誰人不知岑家女兒知書達(dá)理、清秀可人?縱然她早年間據(jù)說被一個戲子勾走了魂,可是近二年隨著年齡增長,岑家女兒斷了那愛好,穩(wěn)重賢惠、端莊賢淑,自然成了彭城眾人兒媳的不二人選。

  只是這陣風(fēng)刮了一陣,便漸漸停歇了。又過了一年,在我多重哀求我爹,終于被發(fā)配出去讀書、留給后院眾人清靜之時,彭城對于小翠的評價卻漸漸成了“老姑娘”、“榆木腦袋”之流。我在外讀書四年,從兩手空空讀到如今依然的一貧如洗。

  直至前些天聽聞我爹讓流匪打死了的消息,我才從遙遠(yuǎn)的江城趕回來。

  故地重游,并無欣喜,徒留感傷。

  我走神的這段時間,阮安蘭又站起身來探了探小翠的額頭,一向少言寡語的面上難得有了些驚慌失措的神情。我連忙湊過去,小翠的唇有些干裂,卻一直在重復(fù)著一句什么,我仔細(xì)辨認(rèn)一番,方知曉她喃喃的是“蘭”。

  一股酸澀的熱流從我心底涌上來,我扭頭看了一眼身旁面色蒼白的阮安蘭,終究是沒能說出些什么。

  他想來知道,一個好姑娘,為了等他已經(jīng)等了許多許多年。

  話本子和那些戲曲令人智昏,以為世上真的存在一些本真的愛。而小翠又讓我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強(qiáng)求不得的。她努力了那么多年,阮安蘭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好,也在用事實講授著一件事:有些人受得你的好,卻受不得你的喜歡。好多廉價啊,可喜歡那么珍貴,沒人會傻到把它回復(fù)給你的。阮安蘭這么明白這個道理,大概就是因為他唱過太多這樣的蠢故事罷。

  小翠的臉燙得可怕,劉海濕漉漉地粘在額頭上,打成縷。這些年在小翠臉上也留下了痕跡,算起來,今年她也已經(jīng)二十三了,放在雖說進(jìn)步了的如今,她的年齡也不算小了。我不知她當(dāng)年推拒了多少門親事,也不知后來她與阮安蘭又發(fā)生了些什么,至少從今天小翠爛醉如泥的情況下,我只好推斷出她如今過得也沒有那么好。

  “大夫呢?”我揚高了聲調(diào),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打氣。

  我看見阮安蘭眼睫輕顫、嘴唇微動卻是沉默。頃刻,我看見他黑眼珠里頹敗的黯然。

  “沒人愿意給我們這樣的人看病的?!蔽衣犚娝淖哉Z。

  我背過身去,不想聽見這不著邊際的話。我本與小翠同氣連枝,她陷入這段孽緣與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她十四歲驚鴻一瞥,在心上烙下這個人的影子再難抹去,遺憾的只是他非良人。

  我參與的五年與缺失的四年里,看得出他們還有著聯(lián)系。說到底,以我這旁人的眼看,只是一段天怒人怨的孽緣罷了。一段孽緣卻能持續(xù)九年,若是不能長久,是否也非老天的本意呢?

  “的確,舔洋狗鞋底的無恥戲子與國學(xué)滿腹卻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的愚蠢女人,換做是我,我也不愿給你們看病?!蔽疫馈?p>  說罷,我回頭瞪阮安蘭,注意到他的拳頭在身側(cè)猛地聚攏卻又緩緩松開。他面上無喜無悲,也沒有辯解,只勾起嘴角,擠出了一個很難看的笑。

  “罷了,罷了。我去慈銘堂請李老先生過來?!蔽乙Я艘а?,轉(zhuǎn)身便走,卻又被身后的阮安蘭拉?。骸皼]用的,李老先生早就在去年便去了?!蔽艺痼@地回望他,卻只是得到沉默。

  李老先生也故去了啊......

  這片屋宇、這條云雀街、這個彭城,只是闊別了四年時間,卻已勝景依舊、物是人非了。

  “去求過江柳么?”我盡量扯出一個平淡些的笑容,盡管我知道得到肯定答復(fù)的幾率渺茫。

  阮安蘭垂下眼簾,搖了搖頭,“她已是督軍夫人,我們這樣爛泥里的人,只會給上流人抹黑她的笑柄?!蔽姨а劭此?,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良久,阮安蘭又道:“她如今已懷著身子,怎好讓我們這些不入流的晦氣去沾她的眼?”

  江柳懷了身子。

  這怕是我回來后得知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喜事,若我是學(xué)成歸來、風(fēng)光百里,必要提著重禮去道賀慰問一番,以解闊別四年感懷之苦??晌胰缃褚粯蛹疅o名、窮困潦倒,甚至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真就是像阮安蘭所言,只能給懷著身子的她帶去一路的困苦與辛酸。

  我最見不得江柳難過了。

  于是我咧開嘴,索性走到小翠身邊一屁股坐下來,冷笑道:“確實如此,那咱們索性就待在這里等著小翠醒轉(zhuǎn)好了,若是醒不過來,便拿席子一卷往岑家書院門口一丟,我不相信那岑家老兒不給自己獨女辦上一場盛大的喪事?!?p>  阮安蘭卻是在我身旁蹲了下來,眷戀地凝視著小翠的病容:“不會的,她會好起來的。”我面色一變,可他似是知道我會針對這句話大發(fā)雷霆,又用一種平緩且壓抑的語調(diào)敘述了一些事,一些我離開以后、不得不提的故事。

  這是小翠第五次從岑家酩酊大醉后破門而出了,唯一的變化只不過是今天是她本該與另一個男人喜結(jié)連理的日子。

  小翠十七歲說親,推拒了一家又一家,熬到了二十一那年,名聲臭了,成了彭城眾人柴米油鹽的一點調(diào)劑、茶余飯后的一尊笑談。

  那岑家老兒雖說寵愛自己的這個女兒,但也禁不住她一年又一年翻新的借口與一日又一日倔強(qiáng)的等待。等誰呢?如今整個彭城都知道,等的自然是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整個彭城都罵遍了的漢奸、一個無情無義的戲子!

  終于兩年前一日,她爹決定先斬后奏,暗自許了她給遠(yuǎn)方臨平一家新貴,聽說是為新政府做事的。

  老頭子有眼光,懂得深謀遠(yuǎn)慮的道理,臨城雖遠(yuǎn),可至少不會傳去風(fēng)言風(fēng)語。雖說準(zhǔn)女婿其貌不揚,但嫁過去也不會苦了自家姑娘。

  此事瞞的很好,直至出嫁前兩日小翠才知道。彼時她被塞進(jìn)繡娘趕工而出的嫁衣里且試新裝,紅色緞底上彩線交織,雪白的祥云中用盤金絲扭轉(zhuǎn)出兩條騰云駕霧、張牙舞爪的龍,迎其而上的是牡丹叢里振翅而飛的鳳,用青翠的絲線綴出身子,尾巴是點染的紅。

  重工趕制而出的龍鳳褂,小翠夢里不知穿了多少遍,偏偏就是在最迷茫的時候穿上了。那龍寓意男子,鳳寓意女子,端的是一幅龍鳳呈祥、月圓花好的景象,只是不知是否是那巧娘手拙,鳳翼缺損了一塊,失了最使得鳳凰翱翔的翎羽,使得那鳳好像囚在了牡丹從中動彈不得。

  小翠悲從中來,掙脫了家中一眾下人的鉗制逃了出去,可她又能去到哪里?她四處游蕩,逃婚的新娘子又死性不改地在梨園前面駐足不前。

  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如果一定要挑一個歸宿,那么目所及處,便是良人。

  這只叛逃的小鳳凰,即使臉上還掛著逃逸時留的淚珠,卻總是那么等而不及,如從前一日又一日地、惴惴不安卻滿懷希冀地來此處尋覓她的良木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