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芷醒過來的時候,果然看見桌子上擺著琳瑯滿目的美食,冒著熱氣的水盆羊肉和春餅,漂亮的火晶柿子和櫻桃肉,還有粘稠的甜粥,沐蠡拎著一只黃金雞走進來,扶著滄芷做到桌旁,說道:“殿下說的王老太太那家燒雞已經(jīng)變成一家鐵匠鋪了,他們說孫家這雞味道也不錯,殿下嘗嘗?!睖孳颇闷鹂曜?,看著滿桌子美食不知該先吃哪一個,口水倒已經(jīng)不知吞了幾口,窗外的風(fēng)吹進來,滄芷指揮著沐蠡給自己披了一件外衫,加起一塊羊肉含糊著問沐蠡:“阿嵐呢?我睡了多久,他沒回來?”沐蠡看了眼門口回道:“沒見到嵐,倒是他的那只貓想見您,說是有些話想跟您說?!睖孳朴行@奇,沒想到這貓妖居然還敢找到她這來,一時間來了興趣,示意沐蠡把人帶進來。
這貓妖一進來二話不說行了個妖族的大禮,跪在了滄芷面前,滄芷頭也不抬的繼續(xù)撕了一只雞腿啃,貓妖一邊看著桌上的美食吞口水,一邊說:“今日汐兒來,是給公主殿下賠罪的,希望殿下能原諒先生?!睖孳铺袅颂裘迹堄信d味的說:“先生?這個稱呼倒是有趣?!?p> 貓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滄芷手里那張春餅,又吞了口口水,繼續(xù)道:“我是一千五百年前被先生撿的,我殺了人,被一群自詡捉妖師的人追著打,先生救了我,先生是我的大恩人,他還救了很多流浪在凡間的妖族,他教我們識字看書,教我們法術(shù),說會保護我們不再受欺負,也教我們做一個好妖,先生對我而言就如同再生父母,我與先生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樣,我是絕不敢肖想先生那樣的人的?!必堁粗鴾孳坪鹊哪峭胩鹬嘤秩滩蛔⊥塘丝诳谒瑴孳谱⒁獾剿哪抗?,故意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更是打聽起八卦來:“你說阿嵐還救了很多流浪在外的妖族,上回派來的那五個也是?”貓妖又吞了一口口水,盯著滄芷手里的火晶柿子說:“雪狐姐姐和赤鳥哥哥是的,靈蛇和蟾蜍精都是天帝派過來的,先生說,他不愿意與那些下毒的小人為伍,哦,先生還說,雪狐姐姐冰棱上的毒是那蟾蜍精自作主張,不是雪狐姐姐的意思?!?p> 滄芷喝了一大口羊肉湯,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湯水繼續(xù)問道:“你說你殺了人?為什么殺人?”貓妖眨巴著眼睛,完全沒意識到面前這人乃是守護凡間的仙,眼睛里只有滄芷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櫻桃肉,回答道:“我妹妹餓死了,就剩下我和我娘相依為命,那日我娘去那人店里想偷一塊餅來吃,被那人活生生的那棍子打死?!闭f到這,她倒是沒有在看著滄芷手里的美食,低著頭委屈巴巴的哭起來,越哭越大聲,最后變成了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那人打死了我娘,還把她扔到飯店,我親眼看著我娘被他們,被……”滄芷嚇了一跳,急忙拿著手絹蹲在地上擦她的眼淚,一邊還抱著她安慰,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現(xiàn)在有先生護著你不是?再也不會讓你們受欺負了?!睖孳瓶粗@小貓快要哭的暈過去,急忙示意沐蠡把那燒雞拿來,端到小貓面前,說:“好了好了,我們汐兒不哭了,給你吃燒雞,還想吃什么讓這個哥哥去買給你,好嗎?”小貓看著燒雞逐漸止住了哭聲,眼淚卻還是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嘴里含糊不清,還不忘抽空對著沐蠡說:“哥哥,我還想吃點心?!便弩豢戳藴孳埔谎郏粶孳频闪嘶厝?,滄芷看著站在原地不動的沐蠡急道:“要吃點心,快去買。”
沐蠡趕忙應(yīng)聲,跑出去買點心。
滄芷將人扶到椅子上坐下,看著狼吞虎咽的小貓疑惑道:“我原以為你該是個千嬌百媚的,沒想到是個小饞貓?!毙∝埫χ噪u肉,嘴巴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沒想到還能抽空回滄芷的話:“什么千嬌百媚?殿下是說初見的時候嗎?之前那些都是先生教我的。我跟他學(xué)了好久他都不滿意呢?!睖孳聘求@掉了下巴,聲音都提高了些:“他教你的?”小貓邊吃邊點頭:“先生說我們?nèi)藏堁蠖鄶?shù)都是這樣的,專門拿了一面萬息鏡,讓我照著上面的姐姐學(xué)的?!睖孳莆⒉[著眼喃喃自語:“他見過的還真不少?!崩^而又笑著摸了摸小貓的腦袋,柔聲道:“汐兒別學(xué)那些,汐兒現(xiàn)在很可愛,我就喜歡汐兒這個樣子?!毙∝埪犚姕孳瓶渌?,高興的瞇起眼睛在滄芷的手心里蹭了蹭。
小貓吃了半只燒雞,又喝了一大碗甜粥后,才突然拍著腦門想起什么事來,拉著滄芷的手急切的說道:“先生說,今日七夕,他在惜月酒樓的屋頂?shù)饶?。”滄芷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怕是廟會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吧,確實也只能在屋頂見面了。滄芷叮囑沐蠡道:“小孩小時候餓怕了,不知道飽,看著點,別讓她吃太多了?!庇智浦∝垏@了口氣,惆悵道:“這樣的景象怕是幾千萬年也難以徹底解決的,他愿意救就救吧,有一個算一個。”
滄芷出了園子往惜月酒樓走去,路過葉曉竹和唐懷瑾的屋子時,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沒人,想來也是去湊這七夕節(jié)的熱鬧。
街上來來往往,結(jié)伴嬉戲地女孩子們,打鬧的男孩子們,吟詩作賦的才子才女,花前月下的愛人,還有相互攙扶來看廟會的老人家,滄芷找了個不易察覺的地方飛到酒樓屋頂上,一眼就看見了嵐。
微風(fēng)吹起他的衣擺,撩撥著滄芷的心。
嵐今日換了一件象牙白的衣衫,倒是從沒見他穿過這個顏色,手里拿著一把漂亮的折扇,上面畫的大約是梨花飄落的景象,一搖一搖的,頗有幾分翩翩公子的感覺。
嵐迎著微風(fēng)朝滄芷走過來,微微勾起唇淺笑著,一雙狐貍眼柔情似水,滄芷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披風(fēng),尋了處舒服的地方坐下,完全沒理會那邊的狐貍賣弄美色,嵐恰到好處的笑意停在臉上,僵了僵,摸了摸自己的臉,喃喃道:“竟然不管用了,真是看多了就沒感覺了?”繼而三步并做兩步,坐到滄芷身旁,擺出一個小巧的矮桌,討好的捧出一堆美食,看著滄芷說:“你瞧,今年凡間又多了許多好吃的,我各樣都買了些,你嘗嘗?”滄芷看著那些新鮮的美食心里早就想動手嘗嘗了,面上卻裝作沒什么興趣的樣子,淡淡道:“剛剛沐蠡給我吃了晚飯了?!?p> “???”
嵐不可置信,抱怨道:“這個叛徒,說好讓你少吃點的?!?p> 滄芷瞇了瞇眼歪著頭瞧嵐,笑道:“你倆還串通起來了?”嵐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么,滄芷端起一杯乳白色的熱湯嘗了一口,說:“其實我也沒吃幾口,全喂了那只小饞貓了?!碧蛄颂蜃靻枍埂斑@是什么?”嵐接過來,拿起勺子一邊喂滄芷,一邊說:“他們說是牛奶雞蛋醪糟?!睖孳屏巳坏狞c點頭,贊許道:“味道不錯。”
滄芷一邊吃著桌上的美食,一邊在街上尋著葉曉竹和唐懷瑾的蹤跡:“你看見他倆了嗎?身體剛好不久就往外跑,也不給我打聲招呼。”嵐笑了,無奈道:“他倆的身體可比你好多了,你還是先想想自己吧。他們倆剛一起經(jīng)歷了生死,才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咱們就別去打擾人家了?!睄箍粗鴾孳埔徽2徽5耐旅孢€依舊燈火通明的街道,問:“不下去玩會嗎?”滄芷搖著腦袋笑:“我就不去了,太熱鬧了,我不喜歡,還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這看著,覺得舒服些?!睄挂浑p眼睛笑盈盈的盯著滄芷,軟著嗓子道:“好,那我就陪你在這坐著?!?p> “身體恢復(fù)的怎么樣?”
“差不多了,再休養(yǎng)幾天就全好了?!?p> 嵐本想問問魂魄受損的事,但想想,滄芷也不會對他說實話,索性不問了。
“過幾日就回天界去吧,再待下去,我怕我有點貪戀這人間了。”
“好,等以后有了時間,我們再回來玩?!?p> “我想在南方安置幾座院子,那邊山水溫柔,風(fēng)也溫柔,到了雨季肯定很好看?!?p> “行,都聽你的。不如種些草莓在院子里,或者菠蘿也好?!?p> “不要,我要在院子里種花的,最好再種些漂亮的樹,在樹下搭把搖椅?!?p> “又種那么多花花草草,到時候還是得我來修剪。我看還不如種些果蔬,這樣我收起來也開心。”
長安城或許有魔力吧,只是吹著長安城的風(fēng),看著長安城的花草,聽見熱熱鬧鬧的吆喝聲,聞見大街小巷的食物味道,滄芷就想不起她還背著國仇家恨,還背著萬千民眾和將士們的希望,想不起她也在玩著陰謀詭計,也在試探著人心深淺,這里也許是這一千年以來,最像家的地方。
夜晚的風(fēng)越來越?jīng)隽耍焐想[隱有落雨的跡象,滄芷攏了攏身上的衣衫,道:“回去吧,等會雨就落下來了?!钡米吡?,滄芷想。
“啪,啪啪”
第二天一大早門外就響起叩門的聲音,滄芷眼皮都沒抬,只放了一絲仙靈探查。來人是個中年男人,大概是什么富貴人家的管家,手里還捏著一封信,唐懷瑾給來人開了門,那人恭敬的行禮,將信遞給唐懷瑾,說了些什么便告辭了。
滄芷沒什么興趣知道唐懷瑾的家事,繼續(xù)吃著自己的早飯,過了一會又有人來叩門,這回來人說是請葉曉竹葉姑娘到長青樓一敘。滄芷不禁疑惑起來,葉曉竹今年才離開藥園,這長安城里會有什么人找她呢?左思右想滄芷始終放心不下,對著嵐說:“你先吃,我去去就來?!闭f罷,一轉(zhuǎn)身人就不見了。
隱匿身形進了雅間,滄芷才明白這原是場鴻門宴。里面坐的赫然是剛剛來給唐懷瑾送信的管家,他將一封信推至葉曉竹面前,做足了謙卑的姿態(tài),說的卻是些瞧不起人的話,他那老烏鴉的嗓音對著葉曉竹說:“我家公子是王侯將相的命,相比姑娘心里也清楚??垂媚镆彩乔迩灏装椎暮萌思业墓媚?,想來也是不愿意給人做妾的?!比~曉竹沒說話,那管家接著說:“雖然我家公子與姑娘有意,但也不過是露水情緣,我們將軍早就與禮部尚書,葉尚書說定了親事,只待公子此次回家,就讓公子與葉家二小姐成婚了?!比~曉竹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小的抿了一口茶,滄芷知道是葉家二小姐這幾個字讓葉曉竹心里有些難受了,管家耐著性子繼續(xù)說:“我們將軍是個惜才的人,早聽聞姑娘一手醫(yī)術(shù)名動天下,若是愿意投在將軍門下,進入御醫(yī)院也是輕輕松松的事,日后還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看,如何?”管家?guī)е⑿π赜谐芍瘛?p> 葉曉竹回給管家一個得體的笑容,緩緩開口:“世人都說將軍菩薩心腸,今日聽您一席話,果真不假,小女不過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大夫,竟然勞煩將軍如此細心打算,小女感激不盡?!比~曉竹說著,卻沒一點誠懇,說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仁慈,簡直和罵人沒什么區(qū)別,管家的笑都僵在了臉上,葉曉竹繼續(xù)說:“我呢,一介孤女,是不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我不知道,我也確實沒打算到將軍家做妾,所以還請將軍放心?!惫芗矣址潘上聛恚察o的聽葉曉竹的下文:“我學(xué)藝不精,若說進入御醫(yī)院實在是談不上,就算要進御醫(yī)院,那也該走陛下的路,而不是從將軍這借道,您說是嗎?”管家聞言急了眼,拍著桌子站起身來,怒道:“你休要出言不遜,污將軍忠臣之心。你不過一個孤女,將軍如此厚待已是抬舉,要知道,今日你就算死在這,也沒人敢說半句閑話?!比~曉竹也褪下了笑容,冷著臉站起身來,盯著管家一字一句道:“大人說的對,殺死浮萍一般的孤女自然容易,可殺死葉尚書家的大小姐就沒這么容易了吧。你們將軍請我去,不過就想借我拿著葉家罷了,倒也不必說出這么些冠冕堂皇的話做哄騙。”管家愣住了,他估計也沒想到葉曉竹竟然也清楚自己的身世,一時間沒想好怎么回應(yīng),葉曉竹又端莊的坐在桌前抿了口茶,笑道:“其實你們要葉家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本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我還是想奉勸你們將軍一句,葉家雖是文官,卻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做人嘛,最好就是知足,才能長樂,誰也不想折在半路不是。”葉曉竹看著管家笑,笑的管家心里發(fā)毛,匆匆道了聲:“謝姑娘提點。”便帶著小廝氣沖沖的離開了。
滄芷見事情解決了,沒打算多留,正要走時,卻聽見身后噼里啪啦茶具碎了一地的聲音,回頭看去,葉曉竹單薄的背影微微顫抖著,沒在哭。
滄芷聽見她小聲的自言自語:“府里一家團圓的時候沒有我,出門游玩賞燈會的時候沒有我,高門貴女鑒詩賞茶的時候沒有我。我被人牙子賣到樓里挨打挨罵的時候,跑出去好幾天吃不上飯的時候,被人當(dāng)成乞丐辱罵毆打的時候,這么多時候都沒人想起我,如今要挾葉家,找人質(zhì)的時候竟想起我來。二小姐風(fēng)光嫁人,大小姐卻成了牽制葉家的繩索,呵,葉悠然,你真是我這一生都擺脫不掉的噩夢?!比~曉竹啞著嗓子說完這些話,整個人抖如篩糠一般,卻是一滴淚也沒掉,滄芷知道她在忍著,她這一生,都在忍著。
滄芷心里泛酸,卻也知道這是葉曉竹的命,她不該干涉的,只能輕輕地嘆了口氣,在背后喃喃道:“其實葉家最寵愛的女兒是你,若非如此,葉悠然也不會妒忌,在燈會上將你引至無人處丟下,任由人牙子抱走你,唐家也不會找你做人質(zhì)。葉家也從沒放棄過找你,其實,你一直都被愛著?!?p> 滄芷走下樓去,塞給小二一錠銀子,說:“上面打碎了茶具,這些一部分算是賠給你們的,等會上面那位姑娘下來,麻煩替她叫輛舒服的馬車,余下的,就算是謝你的酒錢?!毙《舆^銀子,再三保證一定給那位姑娘叫最舒服的馬車。
真的該走了,滄芷想。
滄芷挑了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好天氣走,挨個的給府里大大小小的柜門上了鎖,唐懷瑾說,不想被父親壓制,每日唯唯諾諾的過日子,不想辜負葉曉竹一片深情,回家另娶他人,要去邊塞參軍,葉曉竹也說要做一個軍醫(yī),陪著他。滄芷便隨他們?nèi)チ耍蠖嗌倌?,都是他們自己的日子?p> 滄芷坐在云頭的時候,聽見葉曉竹在下面喊她說:“周姐姐,你還欠我一個字呢?!睖孳谱匀粵]忘這件事,閃著金光的指尖在空中寫下一個“熙”字,落在葉曉竹的掌心,滄芷溫柔的笑著看她,說:“姝是美好,而你是光,希望你能背靠黑暗,心向陽光?!?p> 葉曉竹落了淚,她這十幾年只落過兩次淚,一次是在唐懷瑾捂上自己耳朵的時候,那時候她仿佛看見了小時候被父親抱著遠離鞭炮的自己,第二次是滄芷笑著對她說,她是光的時候,她知道,她是她自己,不是別人。
滄芷瞧著她哭,心里五味雜陳,不敢再有絲毫停歇,道了聲再會,匆匆駕著云離去了。她沒看見葉曉竹鄭重的在身后跪拜她,說:“長姐如母,葉熙在此叩謝多年教養(yǎng)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