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起剛坐下，就有人敲門。譚起一把將大白兔奶糖抹到抽屜里，示意秦晴。秦晴跳起來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周周正正的男人，頭發(fā)一絲不亂，手里拎著一塊方方正正的人造革包，但目光有些邪乎，很不安份，對秦晴上一眼下一眼。秦晴閃到一邊。
譚起站起來：“表哥，這是江心洲小學校長秦晴，她來查檔案。”
“江心洲的？”表哥脧了秦晴一眼，“你們那個電熱器廠辦得怎么樣？”
“很好??！”
“那個怎么個好法呢？”
“嗯——”秦晴習慣性地偏了偏頭，迅速理了個頭緒，“怎么說呢？首先是業(yè)務量上來了，辦廠不到一年，產(chǎn)值十七萬元。還有就是產(chǎn)品銷路好，銷到常州、無錫、江西、福建。再一個就是給人家配套的企業(yè)上檔次，不是小打小鬧，你像無錫市的中日合資旭日股份有限公司，今年在我們這里訂貨九萬多元。”她轉向譚起，“那就是穆廣推銷的?！?p> 譚起點點頭，表哥說：“你對電熱器廠的情況，那個很熟悉嘛?！?p> 譚起：“她父親是江心洲行政村書記，穆廣是她——”他征詢的目光看著秦晴，“你們快了吧，訂婚了吧？”
“嗯——”她莞爾一笑，“我本人暫時還沒接到訂婚《通知書》?！?p> 譚起說：“這種事，一般不下《通知書》，直接放喜鵲報喜。”
“咳，江心洲，喜鵲沒有，麻雀不少?！?p> 三個人都笑了，表哥揮揮手，說：“譚起，回家跟外婆說，讓她收拾一下，那個我明天派車子去接她老人家回家過年?！?p> “外婆要走，我媽不讓她走。那么大年紀，怕受了風寒?！?p> “這個你就叫姑姑那個放心吧。”
“媽說，貝景年頭歲尾工作那么忙……”
“算了，不多說了。那個就這樣，好不好？我明天一準去接奶奶。走了，我還趕到縣局，那個開會呢?！北砀缂澥康爻厍琰c點頭?！澳莻€，秦——”
秦晴：“秦晴?！?p> “那個小秦，我回頭派上你們那兒瞧瞧去。拜拜！”
秦晴禮貌地點頭。
表哥說：“那個可別不歡迎哦！”
譚起吐了吐舌頭。秦晴也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只能笑著說：“一定熱烈歡迎?！?p> 譚起把表哥送出門外，又說了幾句話，回到屋子。
秦晴：“你表哥是大干部？”
譚起：“哪里，虹橋稅務所，一個小小的所長罷了?！?p> 秦晴：“瞧那派頭。按照魯迅的話說，需仰視才見?！?p> “少來這一套，太酸！”
“他的名字好啊，背景？是哪兩個字？”
“寶貝的貝，景色的景。”
秦晴笑道：“果然，你是有背景的人?！?p> 譚起說：“充其量只能算一道布景。”
譚起似乎沒有閑心開玩笑，他坐到正位上，雙手十指一交叉擱在桌面上，掌正了頭臉，鄭重地說：“秦晴，你知道的，高考是接受黨和人民的挑選，黨和人民的要求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秦晴稍稍收斂了笑容，顯得特別大度。她說：“無所謂，我知道，我肯定沒達到錄取分數(shù)線。我報名的時候，你不讓我報，我就跟你說過，我沒打算考取，只是蹚蹚水。就算后面我不考了，也為穆廣，為秦朗，為他們試試高考這潭水有多深?！?p> “你這次真的沒發(fā)揮好！我懷疑，是不是易洲的失蹤對你打擊太大了？成績不理想！”
譚起把一個信封遞給她，自己起身給她倒茶水。秦晴：“別放茶葉?！?p> 譚起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到秦晴的面前。秦晴的手有些顫抖，慢慢抽出成績單。
高考總分是七百五十分，錄取分數(shù)線是三百二十五分，秦晴的分數(shù)是一百五十九分。沒有錄取，她有思想準備，但是成績如此之差，出乎她的預料。她不相信，抓起桌子上的計算器，把后面單科分數(shù)累加了一遍，分毫不差。她按鍵把這幾個丑陋的數(shù)字消掉，計算器說了聲：“歸零。”
高考的夢歸零了。
譚起把茶杯朝她面前推了推：“秦晴，這是你的真實成績，但不是你的真實水平。你是易洲失蹤之后，出于對他的懷念，抓起他用過的復習資料，倉促應戰(zhàn)的。這段時間，你又抓管理，又抓教學，再加上，我們又讓你抓普九教育，穆廣呢又在外面跑業(yè)務。我當時想象，如果穆廣在家，他幫你代一段時間課，幫你搞一搞學校的管理，讓你騰出精力來專心復習，可能也要好一點?！?p> “別提他了，他鉆到錢眼里去了，出去半年多，沒給我寫一封信。”
譚起嘆了口氣：“有件事，我告訴你，又怕你承受不住；不告訴你，又怕你以后怪我。再說，這也不能讓你蒙在鼓里?！?p> “譚干事，你說吧，我能承受！”
“早知這樣，還不如不考。考了，勇敢地接受挑戰(zhàn)，反而惹人口舌，成了攻擊你的把柄?！?p> “到底怎么回事？”
“是這樣的：現(xiàn)在教師青黃不接，縣教委準備從民辦教師中間轉正一批。我們虹橋區(qū)搶到了十個指標，開會的時候，領導們爭得不可開交?！?p> “那你得幫我說說話?！?p> “那還用說，不光是我，你們鄉(xiāng)黨委李文誠李書記為這事特地跑來，他為全鄉(xiāng)爭名額，特別舉了你的例子。他說得很好，他說，人講婦女能撐半邊天，秦晴是一個人撐了一片天，又當校長，又當教師，里里外外一把抓，不容易，這樣的同志應該鼓勵?！?p> “李伯伯說的算是事實吧！”
“結果有人冷笑說，這還用爭嗎？就她那個高考成績，就說明了一切。張鐵生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啰?！?p> “結果呢？”
“還能怎么樣？”譚起嘆息道，“你這人就是太任性，恐怕這個世界上，只有穆廣才能容忍你?；蛟S反過來，你這個脾氣就是穆廣慣出來的?！?p> “這跟穆廣有什么關系？他是他，我是我。”秦晴起身就走。
譚起：“秦晴！”
秦晴在門外：“對不起！我走了?！?p> 門口，幾輛自行車擠在那里，車把手絆住了秦晴的上衣，秦晴恨恨地扯了一把，落荒而去。
秦晴頭也不回地離開，不是生譚起的氣，而是忍不住眼淚，又不想失態(tài)。
出了區(qū)委大院，不爭氣的眼淚像漫過堤埂的水，秦晴急忙拿手帕子捂上去，可是怎么也堵不住。她從包里抽出信封，從信封里抽出成績單。視線模糊了，數(shù)字變成了張牙舞爪的螃蟹。她猶豫了一下，裝進去，塞進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