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陰風(fēng)吹過,煤油燈火光大盛又歸于平靜,梅大娘起身關(guān)了被風(fēng)吹開的窗戶,依舊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勞作。
“陰魂不散啊你!”被堵在院門口的梅老大臉色鐵青,對堵著他的人吼道。
施心暗想,到底是誰陰魂不散,要是你陰魂進了無間門我至于在這人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于是想著嚇嚇這梅老大,便陰陽怪氣道:“對呀,所以對于逃跑的鬼,閻羅王給的命令就是把魂兒給打散了,別著急,一會兒可有的你受的?!?p> 說罷,刻意取出璃人傘,握在手中隨意把玩。
梅老大見到璃人傘,見識過它的威力,表情有點后怕,手持斧頭,抵在胸前,依然倔強道:“那又如何,閻羅王也不能阻止剛死了的人回來見他老娘!”
施心道:“剛才見到了?”
梅老大脫口而出:“沒……”沒有見到,剛走到門口就被施心一嗓子給吼的逃到院門口了。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梅老大堪堪又止了話頭。
原來這梅老大一路跟著施心從陽間走到陰間,從陰間的妖異鎮(zhèn)走到不死城,又從不死城走到無間門,不知從哪個鬼的身上聽說利用施心的璃人傘可以讓鬼從陰間回到陽間,又放心不下自己老娘和村兒里,便動了利用璃人傘回到陽間的念頭。在最后一道關(guān)卡的時候,趁施心不備偷了璃人傘,進入無間門的一瞬間利用璃人傘回到了人間。
但這璃人傘又是施心的武器,梅老大只知道如何回到陽間卻不知道如何操縱它,迷迷糊糊間便被帶入豬腳鎮(zhèn)外的將軍廟里,又因自己的鬼氣不多,體力較弱,摸索了兩個夜晚才堪堪回到家中。
誰知鬼倒霉時也是喝涼水也塞牙縫的,還沒入家門,便又被施心給堵在了院門口。
只見,堵他的人笑得一臉諷刺,道:“這就對了,一個流竄惡鬼還想回來看家人?”
梅老大越發(fā)氣惱,從跟著施心入陰間開始,施心在他面前就一口一個惡鬼,仿佛自己就是那十惡不赦之徒一般,罵道:“奶奶的!別一口一個惡鬼的叫我,殺幾個人就成惡鬼了?那天底下殺人的人多了,就都是惡鬼了?何況我殺的人才都是十惡不赦之徒?!?p> 施心挑了挑眉,道:“惡人自有天收,還輪不到你說殺就殺吧?!?p> 梅老大無話可說,想到逃回人間的初衷,語氣軟和下來,道:“施心,咱倆雖說沒多大交情,我死后咱們也算是共處了幾天,你也知道我的為人,我這次回來一是想看看我娘,二是想知道村子里好不好,去了無間也好給兄弟們有個交代。兄弟們和我出生入死的,最后臨了了也沒個善終,至少讓他們知道家人們安好吧?!?p> 無間無間,空間無間,入了這無間,悠悠蒼茫,個人承個人的罪,梅老大怕是和他的兄弟們見不到面了,施心默然。這時,一時跟在施心身邊的小樹拉了拉施心的手,指著前方道:“火……亮……”
施心抬頭,注意到了,前方的屋子里比方才明亮了許多,屋內(nèi)火光大盛。梅老大眼神驚懼,他從施心從來都是蒼白但是此刻明暗相間的臉上移開了眼,側(cè)身躲過施心二人,向屋內(nèi)奔去。
那屋子窗戶又一次被陣陣陰風(fēng)刮開,像忍受著無盡的痛苦一般發(fā)出哐當嘎吱的聲響。
施心不及阻值,迅速跟上,只見身前梅老大聲音顫抖:“幸好幸好!施心……我以為……”在情急之下梅老大竟然把施心當做唯一可以說話的人。
屋內(nèi),鐵盆內(nèi)燒著的正是梅大娘剛才縫的那件衣裳,梅大娘坐在鐵盆旁邊滿面戚哀,臉面被火光映襯著忽明忽暗。
“娘……”梅老大蹲在火盆邊輕聲叫道,語氣溫和,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當然,沒有人回應(yīng)他。唯一能聽到這個聲音的施心此刻嘆了口氣,坐在炕沿兒邊臉色陰晴不定,但也沒加阻止;唯二能聽到這個聲音的小樹陪施心坐在炕沿兒邊依然一副探究的神情。
“娘……地上冷,您上炕坐?!泵防洗笞匝宰哉Z。
像是感應(yīng)到一般,那老太太從地上巍巍顫顫的動身朝炕沿兒走來,混濁的眼睛中泛著點點星光,臉上是尚未擦干的淚痕。施心起身讓座,梅大娘用手拭掉臉上的淚痕,又從箱子里翻出一件物事。
小樹指了指,對著施心道:“一樣!”施心點點頭,這物事和剛才那件上衣用的布料一樣,都是結(jié)實耐用的棉布,厚度一樣,都藏進了厚厚的棉花足以度過最寒冷的冬天,只不過這個物事是和上衣配套的褲子。
梅大娘又仔仔細細的撫摸了一遍褲子,轉(zhuǎn)身便把褲子投到了鐵盆里,微弱的火光再一次吐出長舌,光亮席卷了整個屋子。梅大娘再一次坐在火盆邊,目光呆滯的望著火苗,直到衣服燒盡成灰。梅老大很是乖巧,并沒有施心想象中那樣作妖搗鼓,只是陪著梅大娘靜靜坐在火盆旁邊,遠遠望去像一對普通母子在飯后烤火閑聊。
火光漸滅,梅大娘道:“兒啊!冷不冷?”
“不冷!娘,一點都不冷?!泵防洗笤谂赃呑灶欁哉Z。
梅大娘道:“娘給你捎去的衣服都收到了吧,天冷了就穿上,那邊不比這邊,聽說常年都沒有陽光?!?p> “好,我一定穿?!?p> 梅大娘:“娘這幾年還能動,盡量多給你做幾件衣服,等過幾年娘到了那邊就去見你,到時候你要好好聽話?!?p> “好!娘,我聽話,我聽您的話,我不當土匪了,我就好好在家伺候你。”
梅大娘嘆了口氣,聲音哽咽,終是放聲大哭:“海兒?。∧阕吡四锟稍趺椿钛??!?p> “娘!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想回來!”梅老大聲音滿是凄苦,雙手想要扶伏倒在地地的梅大娘卻生生穿了過去,若他現(xiàn)在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話,那么他一定痛哭流涕。
“娘!娘!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遙遠的聲音傳來,一個少女伏倒在一衣著華麗的婦女身邊,形容枯槁,比之現(xiàn)在的梅老大有過之而無不及,施心茫然四顧,仿佛回到了華麗的宮殿,無數(shù)人影在向她招手。
手上冰涼的觸感傳來:“施心!施心!”施心回神,一雙黑漆漆明亮亮的眼睛凝視著她,鄭重其事道:“施心,你不要傷心?!?p> 施心甩開了前邊那人之手,冷淡道:“我沒有傷心?!鼻斑吥侨藳]再說話,只是用黑漆漆的眼神看著她,似乎是在安慰她。
忽的,施心眼神一凜,冷道一聲:“千雪!”
捆鬼繩應(yīng)聲而出,纏住了現(xiàn)身到一半的梅老大,并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了個死結(jié)把梅老大拖到施心腳底。
施心氣極,不說這梅老大現(xiàn)身會消耗多少鬼氣最終導(dǎo)致他灰飛煙滅,若是事情敗露被閻羅王發(fā)現(xiàn)怪罪下來那施心和梅老大都吃不了兜著走。于是,施心彎下腰來輕輕的撫摸了下千雪剛頑皮編出來的蝴蝶結(jié),柔聲道:“好千雪,再緊點!”千雪很是受用的搖了搖繩尾,氣力又添了幾分,梅老大被纏的冷汗連連,滿地打滾。
施心尋屋里的唯一一張凳子坐下,居高臨下的俯視梅老大,道:“梅念海,你這次是真逾距了?!闭f罷,一揮手,梅老大瞬間慘叫連連。
梅大娘有些遲疑,剛才恍惚間她似乎看見了梅老大的身影,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看的有些不太真切,她遲疑道:“海兒?”
沒人答話,梅老大被千雪捆住,不能反應(yīng)。
梅大娘有些氣餒,眼神暗淡下來,但終究是不想放棄,又喚了一聲:“海兒?”
梅老大已經(jīng)痛的唯有打滾的份兒,拼盡最后一口氣力,咬牙叫了一聲“娘……”,聲音清晰明了的傳到了陽間。
梅大娘神情激動,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茫然四顧:“海兒?兒啊,是你嗎?”
施心臉色陰冷,大哥,你命不要了,可不能連累到我啊,璃人傘出手,打算先收了這禍害,這時,院外敲門聲響起,施心停了手,細聽門外。
“篤篤篤”,沒有響應(yīng),梅大娘望著施心的方向試探性又喚了一聲,梅老大面色痛苦再也不發(fā)一言。
“篤篤篤篤”,門外聲音再次響起,梅大娘回了神,拭干眼淚,外出開門,小樹道:“施心,不是人?!笔┬狞c了點頭,在敲門聲響起的一剎那,施心便有感應(yīng),門外敲門者鬼氣森森,絕非生人,于是當機立斷,將偏會搗亂的梅老大收入傘中。
門外來人身材窈窕,語氣甜膩的喚了聲大娘。施心一瞧,該女子梳著飛天髻,帶一抹面紗堪堪遮住了鼻子和下巴,美目流轉(zhuǎn)、含情脈脈,端的是一個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小嬌娘。
但施心知道,這面紗下邊到底是一副怎樣的丑陋面孔。
這東西在人間很常見,名喚噬魂獸,原身身形似蛇,面目像豬,日常盤踞于山野森林之中,以游蕩在人間的孤魂野鬼為食,通常不敢步入城鎮(zhèn)中,因為人世間的一把火就能把他們燒的形神俱滅。
孤魂野鬼吃多了,這東西就會慢慢幻化出人形,又因受孤魂野鬼念力的影響,吃的鬼魂越多怨氣越深,這東西便不滿足于專吃山野中的野鬼,通常會冒險來城鎮(zhèn)吞噬鬼魂,能力強膽子大則更近一步會吞噬活人的生魂。
但,獸就是獸,無論如何修煉都不可能變成真的人,他們除了眼睛能夠變換為人的形狀之外,鼻子和嘴巴由于常年吞噬鬼魂依然保留著原本形狀,人眼豬嘴,面目可憎,因此他們通常會用面紗遮住下半張臉。
對于施心這類鬼,噬魂獸則是一個很好的養(yǎng)分來源,捕獲一只,噬魂獸原來吞噬的孤魂野鬼則歸自己所有,帶到陰間可獲得一筆不菲的鬼氣收入,以保障自己在鬼界衣食無憂。然而這東西往往可遇而不可求,通常在人間游蕩幾百年也不見得能見上一只,因此,施心摩拳擦掌,拉著小樹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神態(tài)中流露出一種勢在必得。
這噬魂獸明顯是沖著施心和小樹的悠悠鬼氣尋來的,斜睨了施心一眼,看見施心一臉期待有點不明所以,也沒多想,沖梅大娘甜甜的笑,眼睛月牙彎彎,道:“大娘,可否借宿一宿?”
梅大娘有些懷疑,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家怎么會三更半夜來一個小山村敲門,再聯(lián)想起城里說書先生經(jīng)常說的鬼故事,懷疑此女子是非人之物,又聽人說對于非人之物只要你把它趕跑了它就奈何你不得,便道:“姑娘是從何處而來?寒舍窄小,怕是容不下姑娘這等貴人?!闭f罷,便要關(guān)門。
那女子眼疾手快,半個身體邁入門框,梅大娘奈何不得,只聽那女子道:“大娘,您別誤會。小女子本是縣城張大戶家的女兒,日里陪家人一同到郊外游山玩水,因我一時貪玩,自己到那山頂高處賞景,誰知和家人走散了,走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尋到這里,大娘你就容我住一晚吧?;爻侵?,家父必有重謝?!闭f罷,親切的挽起了梅大娘的手。
梅大娘聽說過城里有個張大戶,富得流油,是個為人和善,廣撒四方的主,女兒也生得如花似玉,倒是信了幾分。又感覺手上覆的這雙手,柔若無骨,溫暖如玉,不似鬼類,又信了幾分。后一想我都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就算她是非人之物我又怕她作甚,如若她真的是迷了路的一個小女孩兒,這大半夜的讓她去哪兒再尋住所去,便道:“進來吧。”
女子面色欣喜,跟著梅大娘入了門,施心和小樹讓開了房門,那女子裝作視而不見,又跟著梅大娘進了屋。但見屋內(nèi)鐵盆里燒盡成灰的衣物,以為是梅大娘用來祭奠施心和小樹這兩個小鬼的,神色愈加興奮。
梅大娘將那鐵盆收起,送上一杯熱水,讓了讓女子,女子搖了搖頭,連忙擺手道:“大娘,我不渴,謝謝您了。”說罷又撫了撫面紗,確保面紗蓋住了下巴。
梅大娘也沒強求,指了指屋內(nèi)的一個木頭門道:“你晚上就在那間房休息吧,那原本是我兒的房間,我兒……我兒他不在了,你就睡他那間房吧?!?p> 此刻,施心和小樹均蹲在那女子的旁邊,抬頭瞧著那女子的臉,想瞧個清楚,只聽那女子咽了口口水,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他不在了?!笔┬拇_定,若不是她和小樹在那女子下邊,那女子的哈喇子都已經(jīng)流了一地。
梅大娘沒聽清楚,道:“你說什么?”
“???沒……沒說什么。謝謝您!”女子稍作鎮(zhèn)定,梅大娘沒在意,擺了擺手,讓女子進去,那女子稍加留戀,便跟著梅大娘進了里屋,想著待梅大娘睡下之后再加行動。
夜黑人靜,那女子留意著施心和小樹的鬼影,身形一動不動。就在施心在小樹耳邊耳語的時候,那女子倏地起身,施心和小樹忽的穿墻而出。
那女子見施心和小樹忽然消失,神色懊惱,焦急的開了門想要追出去,卻被一個身影擋在了身前。
施心暗道糟糕,聽說過噬魂獸笨,沒想到這么笨,連最簡單的穿墻之術(shù)都不會,到底是驚了屋內(nèi)睡覺的人。
梅大娘,點燃了煤油燈,晃在那女子身前,道:“姑娘,大半夜你要上哪兒?”
那女子被煤油燈唬了一跳,連連后退,道:“大……大娘,我有點事,先走了”
梅大娘自是不讓,拉住了那女子的胳膊道:“小姑娘家,大晚上的出去干嘛,外邊又不安全,有什么事明天再說?!?p> 那女子被拉著,脫手不開,于是又道:“您……您讓我走吧,是真有事。”梅大娘自是不讓,一個勁兒的把人往屋里拽,煤油燈搖搖晃晃,似要撞上那女子。
那女子終是忍受不住,一把推開梅大娘,吼道:“你個老潑皮,告你有事有事的,非要擋路,真是受夠了,小心我吃了你?!庇捎谡f話聲太大,把遮在臉上的面紗吹了起來,隱隱露出一張豬嘴。
梅大娘一屁墩坐在地上,已經(jīng)呆了。
那女子唉了一聲,甩了甩衣袖,撞門而出,前方兩身影懵懵懂的看著她,見她出來又款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