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炮響，十六個小伙子身著白衣、白鞋、頭纏白布站成兩排，每人身邊放著一根杠子，中間是用木條做成的放置棺材的架子，七八個白衣人七手八腳地把棺材從屋里抬出來放在“靈車”上。福娃也是一身白，緊跟在后面，雙手捧著瓦盆，邊哭邊走，半路上摔碎瓦盆、跪下、眼淚鼻涕肆意橫流。后面的男女親屬們也都凄凄哎哎地哭起來，尤其是女聲隊伍里，有的聲音小的像蜜蜂，有的竟然尖利地哀嚎起來。聲音越大表示越哀傷，可是除了福娃是親兒子外，女親和男親隊伍里都沒有轉(zhuǎn)娣嬸娘家的任何親屬，平時也沒見這些親戚給她多少好臉色，更不要說關心之詞，或許此刻的哀嚎僅僅是一場應景的演出而已。
幾位李老師的弟子們則走在最后。
還未走到墳地里，漫天的雪花就開始洋洋灑灑起來，天地間頓時迷?；煦缙饋?，或許，雪花是上天特意為這個可憐而孤獨的女人舉行的最后一場送別儀式吧？
棺木一點點落進墓穴里，大家七下八下地把泥土鏟入墓中，福娃跪在旁邊，終于大聲地哀嚎起來，此刻他或許真正感受到了母親孤獨遠去的悲傷。多少年以來他都很少到母親身邊來，“母親”二字對于他來說是一個令人難以啟齒的羞辱，他從來不跟別人提起自己的母親，只是驕傲地說自己的父親是一位人民教師，在小時候他無數(shù)次地幻想母親能跟其他小朋友的母親一樣年輕而富有活力，一年年地過去了，母親拄拐的腰更加彎了，臉更加蒼老了，手更加瘦骨嶙峋了，他徹底失望了，對母親也總是敬而遠之，一回到家就躲進奶奶溫暖的窯洞里。
而此刻，連“媽”這個稱呼都將永遠離他而去了，福娃感到無比悔恨，他恨自己從來沒有珍惜過這一世的母子情緣。當墓穴已經(jīng)填平漸漸形成一個小土丘時他的淚水還是不斷地涌出，嗓音早已沙啞。頭頂上、眉毛上也已覆上了一層白雪，而他卻絲毫不知，玲瓏姑娘和眾人攙起他往回走，他依然不斷地回頭哀嚎，歸去的送葬隊伍漸行漸遠，一行白衣人寥寥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塬里，留下一條彎曲的腳踩的黃泥小路，沒多久這條路也被白雪覆蓋了，唯有這座新墳將永遠孤零零地立在荒涼的雪塬里。
墳頭上已有一點白，此時有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面對這個新墳，他默默地流著眼淚。嘴里喃喃念道：“轉(zhuǎn)轉(zhuǎn)啊，你自己怎么不知道轉(zhuǎn)呢？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心回意轉(zhuǎn)卻從來不告訴人，你真是白叫了一生轉(zhuǎn)轉(zhuǎn)！”
那年我去XZ當兵你答應等我三年，可是三年到了，等來的卻是你結(jié)婚的消息。你知道當我知道這個消息后瞬間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那是平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絕望。在部隊三年我最期盼的就是將來我們有個小家，一起到老，可是我不知道你怎么就提前終止共同的夢想呢！后來我轉(zhuǎn)成志愿軍再后來上軍校，再后來退伍轉(zhuǎn)業(yè)，我對女人二字總是敬畏三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組織了小家庭只有我越來越孤獨，像個怪物一樣整天埋在工作當中。別人都說誰沒有年青過，誰沒有拋棄過誰誰又沒有被拋棄過，可是你知道你對我的傷害有多深？或者說我對你的依戀有多深？我無數(shù)次幻想著美好的愛情，像你一樣靈巧的身段，水靈靈的大眼睛，一根光滑水溜的長辮子垂到上衣下邊沿。即使遇見了聽到她的說話聲音、語氣語調(diào)，看到她的神態(tài)又望而卻步了。我知道人世間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更不要說人呢，即使有或許也不是今生所能相遇的?？墒勤ぺぶ兴坪跤衷趯ふ抑裁?，我無數(shù)次幻想著帶你離開這個壁壘森嚴的古老而封建的村莊，可是當我徘徊在塧邊上的楊樹下時，卻又猶豫了。我可以拿著槍上陣殺敵，可以不顧生命危險沖鋒陷陣可是來到你的身邊靠近你時卻又怕打擾你。我只能站在塧邊上往下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當年是什么動力讓你可以舍棄爹娘舍棄兄弟姐妹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聽人說這里人人都能吃飽穿暖，我稍微踏實了點。可是要知道你過的是徒婚姻之名而無婚姻之實的日子我就應該當機立斷去做一些驚世駭俗的瘋狂之事！當年你新婚不久之后我來看你，你說你過得很好，這里啥都好，老公好婆婆好鄰里關系好，我當真以為這里是人間的世外桃源！可是當你病了動不了了誰還笑臉相對??？轉(zhuǎn)臉就是冷言冷語，病了十幾年受盡了折磨只為了剎那間的和和美美和甜甜蜜蜜。你究竟是為了啥？這一生有一半就這樣晃過去了，你在病魔中備受摧殘，我在失落孤獨中煎熬，我們就這樣隔著遙遠的空氣彼此掙扎彼此虛度，都以為彼此過得很好很好，都以為不打擾便是將最后的愛留給彼此！可是回顧此生，卻是多么地可笑！可恨！可嘆！我恨我自己的懦弱更恨命運的捉弄！
雪花將整個人裹起來，像個雪人一般，不對，他就是活生生的雪人，他在哭、在默語，他在訴說著今生沒有來得及說的話。夜色越來越暗，許久許久，雪人也離開了，帶著無限的悲涼和遺憾離開了，茫茫雪塬里唯有這座身披白衣的墳與天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