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房是在縣衙的東院,申黎庶踏過破破爛爛的陽門,熙墻前早已站了一堆手力弓手眼巴巴的等著差事,見申黎庶過來,便有幾個牙吏已經(jīng)爭先恐后的想要過來套近乎。
要說申黎庶運氣好,他的確在穿越之初就有個吏職手分的身份,能接觸到縣級的最高指揮層——知縣、主簿、縣丞,比他前世看過小說里的穿越人物開頭不知道強了多少,雖然在別人面前也確實風光,然而實際上他的官職連個大宋的芝麻官都算不上,只能登記在吏冊,若是亂世真的來了,他無論怎么跳彈都難逃亂世一死的命運。
申黎庶原本的身體也是個識過字的,自從宋江起義方臘起義一場接一場,他早已清楚這世道命不久矣,戰(zhàn)火既然能在宣和三年燒到越州,那么宣和四年甚至未來的宣和五年宣和六年越州也有可能遭到匪災。
即便沒有,朝廷對遼國的征戰(zhàn)也足以拖垮越州這個江南糧倉。
早在之前,申黎庶身體原來的想法也是準備等世道一變就圈錢跑路。
申黎庶搖搖腦袋,把這些思慮拋之腦后,眼下還是先在獄子這個肥差上撈點好處,如果有可能,就慢慢恢復自己的影響力,再看看能不能順便除去鄧政思這個政敵,年號都還沒變成靖康,亂世還得幾年才能亂到越州頭上。
面對這些諂媚的牙吏,申黎庶早已習以為常,但眼下很多人都欺負他性子軟了,強拉著申黎庶不讓走,吹天吹地吹了一堆屁話,就想著讓申黎庶這個活菩薩大發(fā)慈悲,像幾天前那樣,給他們在各處吏員的那兒說點好話,給個差事。
“申爺,您今日吃過早飯了嘛,害,小人幾個原本打算去吃,但這年頭日子過得緊,差事不好撈了,我等連著幾天都沒撈到肥差幫閑,眼下連早飯都吃不起了。我等都知道,您現(xiàn)在是活菩薩化身,您看能不能給衙門的幾位吏爺說說,就是秤子爺?shù)膸烷e,我等也愿意去干啊?!?p> 申黎庶停了步子,愣著腦袋問向剛剛同他說話的那人,“你是誰的人?”
“小人幾個是剛來的,這個月才到衙門辦差,湊手力的人數(shù),據(jù)說來了兩個朝廷欽差,官人們不吃手力的空額了?!?p> “那你們幾個有沒有跟著貼司、鄉(xiāng)書手等人辦過差?或者有無他們的親戚?”
手力堆里站出一人,舉手道,“小人是鄉(xiāng)書手的遠房親戚?!?p> 申黎庶記下那人的模樣,轉身就對其他人罵道:“你們一幫奶奶的,剛來衙門一個月,就想著辦油差幫閑撈錢,腦子里面沒裝好東西,衙門是替百姓做事行善的地方,你等卻一直想著如何從百姓身上撈錢,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堆新手力立馬哭喪著臉喊著冤枉,“申爺,小的們只是想去給吏爺們辦差幫閑,從沒提過要從百姓身上撈錢哇!”
申黎庶順手抄起旁邊的掃帚根子就掄了過去,嚇得眾人慌忙散去,申黎庶一邊打一邊罵,“狗日的,你們是把老子看成活菩薩了,想著讓老子給你們?nèi)テ渌死裟莾赫f好話,犯了事全是老子一個人來擔著,當老子好欺負不成?老資歷的手力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更何況是你們這幫新人?其他人巴結老子還來不及呢,你們卻想讓老子反過來巴結你們?老子要是把今早這事兜出去,其他想要巴結老子的人必然來找你們麻煩!”
“申爺!申爺!別打了,小的們知錯了,還請申爺不要將這事說出去?!?p> 申黎庶扔掉掃帚拍拍手,徽宗朝的衙門黑著呢,這幫新來的自然會怕,申黎庶兩眼忽然一暈,接著很快回過了神,身體之中兩個靈魂已經(jīng)徹底融合,原本靈魂自然影響了申黎庶的行動,就在這愣神間,他已經(jīng)又想到了一個鬼點子。
“不讓老子把這事情兜出去,就看你們能不能封上老子的嘴巴。”
申黎庶兩根手指一撮,手力們恍然大悟,紛紛從身上摸出幾枚銅錢,湊到一起,約莫有二十來枚,全交給了申黎庶。
申黎庶滿意的點點頭,拍拍袖子走了。
過了熙墻,穿過一條短小且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墻角刺鼻的尿味沖的申黎庶鼻頭發(fā)酸,兩側墻壁上的青瓦也多顯破爛,上面甚至長了些稀稀落落的雜草,申黎庶不禁感嘆一聲:
“電視劇誤人啊——”
大宋衙門的威嚴呢?
說到這兒,大宋衙門的威嚴其實從來都不是體現(xiàn)在表面上的。
路的盡頭是定門,定門來源于佛教語,是定慧二門之一,至于這門為什么取定門,申黎庶覺得大概是官府為了教化吏員們能夠定下心來為政于民,門兩側還各有一截半米寬的墻壁,一左一右寫了定、慧二字,門上還掛了今年元旦才換的桃符,左書神荼、右書郁壘,正中掛了個兇神惡煞的鐘馗像。
進了定門就是二思堂,二思堂一左一右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梅樹。二思堂是個小院,院北坐落著知縣衙,知縣衙大門緊閉,走到門前往右一看,則又出現(xiàn)一條小路,申黎庶走兩步便北折了一下,已經(jīng)是走到盡頭了。
小路兩側各有一個門,左側的是知縣衙的后門,若下屬找知縣商議正事,便輕扣大門三下,若是從這個后門里進去,談的就是些見不得人的事兒,這便是所謂的走后門的由來。
申黎庶從穿越到北宋末年以來,還未曾踏入過這道門檻,但他以前確是這后門的常客。
“不出意外,日后我也依舊會是這后門的??汀!鄙昀枋c點頭,隨即右轉進了廊道。
廊道一南一北也是兩扇門,南門是通往縣丞署的后門,知縣衙和縣丞署兩扇后門挨得這么近,申黎庶覺得這大概是怕辦事的人兩頭跑累壞了身子,因此將兩個門挨得近點,以凸顯人性化的設計。
往北一轉,穿過北邊的門,則又是一條破破爛爛的走廊,走廊北邊鑲著兩扇門,左邊是府庫,右邊是賬房。申黎庶進了賬房的小院,賬房門口的臺階上躺著一個頭發(fā)花白嘴角留著哈喇子(口水)的老漢,此人申黎庶認得,是管賬房大門的老門子。
老漢聽見動靜,咪咪張開了眼,捋了捋胡子,發(fā)覺來人是申黎庶,便趕忙起身,一邊拍著衣裳的灰,一邊兩眼放光道:
“喲,這不是申手分嘛,你這大半個月沒來賬房了,咋突然想起來看我這個老漢了?!?p> “只是照例勘察賬房賬目是否全備而已。”
老門子嘿嘿一笑,瞇起眼角,這讓申黎庶能清晰的看到他眼角的眼屎。
“月初手分不是查過了一次嘛,這還沒到五月呢,手分怎又來核查了?手分是嫌棄老夫人老眼睛黃,盯不住賬了嘛?”
“你怎么這么像綠茶?”申黎庶差點脫口而出,只聽老門子又眨著眼睛問道:
“手分可有三位縣官人的手令?”
非月初核賬時間進賬房,是需要三位朝廷欽定的縣官人的手令的,見申黎庶扭扭捏捏,老門子也知道他沒手令,更清楚申黎庶如今腦子不太好使,便奸笑著試探道:
“此時若是進了賬房,一旦下月上頭核查出現(xiàn)差錯,老漢我是要進獄子掉腦袋的······”
話止于此,老門子又咳嗽了兩聲,似笑非笑地望著申黎庶。
“那我該當如何?”
老門子的笑容定格了半晌,隨即收了笑容:“手分既無手令,老漢也只好遵守律令,還請手分回去吧,賬房就在原地,自然跑不了,等手分什么時候有了手令,再來不遲?!?p> 看著申黎庶從懷里掏出剛剛捂熱的二十多枚銅錢,老門子大義凜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充滿正氣。
申黎庶把錢掂了掂,老門子楞了半晌,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兩眼放光,他清晰的看到,申黎庶手中的二十多枚銅錢里面摻著幾枚都是成色上好的折十,心里念道一聲“活菩薩”,老門子瞬間喜笑顏開,一邊拉著申黎庶的手往自己的袖里靠,一邊大驚道:“申手分,這是什么意思?老漢我向來遵守大宋律令,你這置我于何地?“
等錢落在袖里互相敲擊叮咚一響,老門子耳朵一動,見申黎庶確實沒準備接話,轉了轉眼珠子,又道:
“不過手分一大早就火急火燎來到賬房,定是有要事在身,忘了手令也是正常,下次再來補上也是無礙的,這規(guī)矩是死的,人總不能也跟著規(guī)矩死球嘛。“
話說到這份上了,申黎庶就算是能進賬房了。老門子拉著申黎庶又是一陣客套寒暄,便由著申黎庶自己進了昏暗的賬房。
進賬房之前,申黎庶轉身囑咐了一句:
“先給老子把錢收好。少一枚就算你的?!?p> 掂量了下袖子里的二十多枚錢,老門子往賬房瞅了一眼,聽里面悉悉索索一陣響動,譏笑道:
“申黎庶吃酒吃壞了腦子,果真沒錯,看來衙門傳聞申黎庶成了活菩薩,是真有此事,這比以往多出了好幾倍,老夫高低還得再要幾錢封口費!”
在經(jīng)過靈魂融合后,申黎庶對縣衙行賄套路了如指掌,然而今日確是自己在穿越后的第一次行賄。
但申黎庶嘴角淺淺印出一抹壞笑。
“老子是穿越而來的,怎么會讓你這個本地土著給欺負了?”
申黎庶懷里塞好兩本隸民戶冊,推開賬房大門,一腳踢倒又躺在臺階上瞇眼睛曬太陽的老門子,用膝蓋頂住老門子驚慌失措胡亂擺動的身子,大手伸進老門子的衣服里一陣摸索,終于摸了幾枚銅錢,數(shù)也沒數(shù)就塞到自己的兜子里。
“不要臉的東西,其他錢呢?”
老門子渾身一陣哆嗦,申黎庶也不廢話,看老門子身體瘦小,便一把將其拎起在空中抖了兩抖,果然從老門子的腰間掉出一個錢袋,申黎庶打開錢袋,里面約莫有三十幾枚錢,便全塞進了自己的懷里,道:
“老子給你存了一刻鐘的錢,其余的就算作利息拿走了?!?p> 老門子哭嚎道:
“申爺,您是活菩薩,再給老夫留一點把,就當大發(fā)慈悲,做了善事。”
“善你媽,小爺我從來都是個惡人,別以為乃公不知道,你守著賬房,一天就能賺七八錢的外快,這點錢,小爺就替你保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