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政思,跳梁小丑耳!”申黎庶冷笑一聲,此時茶水尚溫,他便將茶水一飲而盡,道,“自從貼司一職設(shè)立,手分與貼司職權(quán)象征便已然開啟,縱觀天下數(shù)縣衙門,不是貼司奪走手分之權(quán),就是手分擠壓貼司一職,兩個職位大小幾乎相同,權(quán)力如出一轍,只要是衙門的人吏,不管私下關(guān)系多好,只要放到手分貼司兩個位置上,便會是天然的死敵?!?p> 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山陰縣不像會稽衙門,貼司大權(quán)獨攬,在山陰衙門里面,貼司手分勢力相差無幾,雙方一直在爭權(quán)奪利,申黎庶和鄧政思二人從坐到手力和貼司兩個板凳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爭權(quán)了。
只不過雙方從前是暗中相斗,在申黎庶變成活菩薩的那段時日,手力的職權(quán)被奪走了大半,如今申黎庶東山再起,自然要奪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權(quán)力,而且申黎庶還要大肆張揚,二人的職位之爭就從暗中擺到了明面上。
“不瞞王兄,鄧政思以前斗不過我,如今亦然,我視鄧政思,如視草芥耳。”
腦袋跟著屁股走,就算申黎庶沒有融合身體原有靈魂,穿越后的他也必須要和鄧政思對著干,不然被擠出了衙門,偌大的越州城,他便再也沒有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以為吏斗比官斗更甚,有趙家的祖訓(xùn)在,官斗是死不了人的,失敗者最多被貶到兩廣蠻荒之地,但若是吏斗的話,如若稍有不慎,失敗者就會被關(guān)入大牢,享受非人般的折磨,亦或是被剝走吏身,以小民犯罪為由,被論斬棄市。
申黎庶原先以為大宋仁治,等到他真正穿越后,才發(fā)現(xiàn),大宋的仁慈只對士大夫階級,而對于小民,各種酷刑多如牛毛,甚至剁成肉泥這種野蠻粗暴的手法都能用在百姓人犯身上。
但王賢卻感慨申黎庶心機之深,原來申黎庶一個月前就來回奔走主簿、縣丞、知縣之間,同時又在朝廷欽差忠翊郎巡檢、承信郎監(jiān)酒稅之間來回打點,再以長達半個月的活菩薩身份消減旁人注意,怪不得江三方才輪值獄子沒幾天就被換成了卓子明,看目前的情況,申黎庶應(yīng)該在設(shè)一個死局,只等鄧政思進入圈套!
好一個申黎庶!
但凡鄧政思稍微漏出點馬腳,他就能將鄧政思徹底逐出縣衙!說不定鄧政思還會落入大牢,屆時山陰再無貼司一吏職,而申黎庶就可以掌握所有手分和貼司之職,在縣衙只手遮天。
“明搶易躲,暗箭難防,咱們作吏的,還是得留有一個后手,謹防一二?!?p> 王賢其實最近也看鄧政思不爽,鄧政思近日壓申黎庶壓的狠,得到一些小權(quán)力后便有些飄了,還多次試探王賢,將差事名額分配偷偷轉(zhuǎn)移到自己手下,在江三輪值獄子的期間,處理的案件也并沒有交由他來過目,若能將鄧政思除掉,也對自己個人是有好處的。
申黎庶平日對他王賢也是恭恭敬敬,辦差心思細膩,能一起發(fā)財?shù)氖虑橐步^不會自己獨吞,在人吏里面,申黎庶與眾人的關(guān)系是要比鄧政思融洽的多的,況且申黎庶同鄧政思奪權(quán)乃職位之爭,斷然不會和鄉(xiāng)書手、典史等吏產(chǎn)生矛盾,若是除掉鄧政思后,日后申黎庶與他王賢二人之間也能相處融洽。
但申黎庶要辦獄子的差,少不了過王賢這關(guān),如要全權(quán)自行處置,想讓王賢袖手旁觀的話,也是需要籌碼來打動他的。
北宋末期也是公人世界的開端,吏員以下犯上做到架空長官控制縣衙者大有人在。
申黎庶的腦海中也在飛速思考。
從獄子上撈錢,慢慢奪回自己的權(quán)力再說,如果可以,就除掉鄧政思,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為人吏之首,若是真有那日,便找機會捐個官身躲開吏場,猥瑣發(fā)育,等金人來了再說。
目前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據(jù)他所知,此時的朝廷剛鎮(zhèn)壓了兩場起義,加上趙佶園林開銷巨大,財政接連赤字,為了擴大財政來源,此時是容許官身販賣的,百姓口中,這就叫給官家捐款得官。
此時王賢思量片刻,打破了二人的沉默,低聲問道:
“成事如何?”
申黎庶思考一番,最終下了決定,他瞇著眼睛嘿嘿一笑,將晾溫的茶水一飲大半,接著左手端著茶碗,右手食指往里蘸了一蘸,往桌上寫了一顆字。
王賢伸長了脖頸,桌上赫然寫著一顆大字:
酒!
這一顆字,足以讓王賢賺取數(shù)萬錢財!
王賢仿佛已經(jīng)見到堆成山的銅錢了!
酒稅、鹽稅,向來都是財政稅收的大頭,地方衙門小吏能在上面做的手腳可多,基層小吏,能夠通過各種眼花繚亂的手法把酒稅吃的一滴不剩。
雖然山陰會稽兩縣就在州城之中,州府衙門離的近,但按照朝廷規(guī)矩,酒稅還得從縣衙門往上報,只要衙門吃完小頭,留足大頭給州府衙門的戶曹去吃,上面的人也不會責(zé)怪底層小吏。
畢竟這是一條暗黑產(chǎn)業(yè)鏈,身處體制之中,誰也不可能去揭發(fā)他。
“獄子輪差,期間處理眾多雜事,申兄還是否需要人手協(xié)助?”
申黎庶微微一愣,讓酒稅的利已經(jīng)足夠了,他斷然不能讓王賢再摻和一趟獄子的差,不然的話,他就真的沒有油水可撈了。
“人手足矣,具體事項就不勞王兄掛念了?!?p> “如有需要,便可提前知會我一聲?!?p> 見王賢已經(jīng)答應(yīng),申黎庶便不再言語,二人只坐著吃著悶茶,申黎庶腦海里面卻加緊把獄子輪值的一套流程給過了一遍。
“聽說獄子里上個月關(guān)了一批人犯,基本上都是替子,人犯的具體冊目是由王兄掌管的,不知王兄可否借我一觀?”
王賢點點頭,辦獄子的差,查閱人犯冊目自然理所當然,便道:
“上個月的冊目,眼下應(yīng)該總了一遍,核實之后,大約是在知縣案上,但諸如此類冊目,衙門常有備份,一月一備,這冊目備份,估計就在賬房里頭?!?p> 二人再次來到賬房,老門子見了申黎庶雙腿直直打顫,哪敢再攔二人,二人輕輕松松就取了賬目,正要走時,王賢似乎記起來進賬房的規(guī)矩,北宋末年,地方小吏往往都會私自查賬,私自查賬在律法當中可是大罪,所以小吏若是沒得縣中主官的許可去查閱賬目,便會給門子以所謂的封口費。
王賢掏出兩枚銅錢,就要給老門子塞,老門子看申黎庶正直直看著他,哪還敢接下這錢?慌忙搖著頭,死活不肯,王賢以為老門子是故意不收,便有些厭煩,他并不想平白無故買老門子一個人情。
“王書手,申手分,小人近日得了病,如今頭暈?zāi)垦5模荒芑胤啃⒘?,恕小人不能送二位大人?!崩祥T子腿腳一滑,就要離去,但身體卻被一股力量拽住,一回頭,老門子便看到申黎庶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老門子頓時就六神無主,腿腳一軟,居然沒了力氣,就要倒下,但被申黎庶用手提著,卻死活也倒不下去。
“造孽哇,造孽哇,申黎庶定然是菩薩化身,早知道就不惹他了,造孽哇,造孽哇!”老門子內(nèi)心長嘆嗚呼,緊接著聽到申黎庶哈哈一笑:
“王兄,我知道這門子得了什么病了?!?p> 王賢轉(zhuǎn)過身來,“哦?”
“我在市井小書志怪中曾看到過這樣一則故事,說是‘淮流有人,得一怪病,所謂銅疾,見到銅錢,就會六神無主,雙腿無力,頭暈?zāi)垦?,只差嗚呼’,我看門子爺也得了這病,他若不收錢,我二人還是離去罷,等我兩走了,他的病自然會好?!?p> 老門子閉著眼睛,面門卻飄向王賢的方向,點了點腦袋。
王賢哈哈一笑,二人便大步離去,申黎庶便在王賢的鄉(xiāng)書手房中又坐了一會,翻閱查看了一下賬目,只是看到替子那一欄的時候卻停了下來。
替子便是人替,替代犯罪的人犯去坐牢,一般是城中青皮、乞丐等人沒了活路,才會咬牙干這一行生意,或者就是地主犯事,讓家中長工或者佃戶去替地主坐牢。
申黎庶愣著冊目看了半晌,越看越覺得奇怪,便又同鄉(xiāng)書手借了城南連帶周邊鄉(xiāng)里的戶冊,打算回去一戶戶的去查,正要走時,申黎庶卻看到外面閃過一個黑影,看那黑影大小,應(yīng)該是鄧政思的便宜侄子鄧長富,申黎庶嘿嘿一笑,心里又有了壞點子。
“是原先靈魂影響的?為什么今天靈魂融合之后,我心里的壞點子這么多了?”
王賢看申黎庶莫名發(fā)笑,有點不明所以,卻見申黎庶對著他笑道:
“王兄,可否同我給門外的鄧貼司演一出好戲?”
王賢通過酒稅的承諾,已經(jīng)同申黎庶綁在了一起,便點了點頭。
申黎庶看到,突然身體一怔,伸手打翻茶碗。
王賢聽到茶碗摔在地上咚咚一響,竟沒摔碎,申黎庶不覺尷尬,又將茶碗撿起,沖著地面上的一塊凸起狠狠一摔,“啪”的一聲,茶碗連帶著茶葉碎了一地。
王賢左右環(huán)視一番,不知道窗紙外何時多了個人影,偷窺的人多半是個傻子,此時太陽高照,影子打在窗戶上看的一清二楚,王賢很快明白要怎么做了。
“癲,癲癇犯了?!鄙昀枋行┎缓靡馑紦项^道。
王賢也知道,此時應(yīng)該演戲了,便破口大罵道:
“你這混賬東西,平日敬你是手分,乃公忍耐你多時了,今日竟突起歹意打翻乃公鈞瓷茶碗,又要和乃公爭搶稅款一差,你以為你是何人?獄子輪差期間賬目不交給我就算了,還想從我書手的手中奪利!”
申黎庶正要辯解,屋里的響動卻驚動了門外的人,門外的小吏走了進來,一臉茫然,不知道剛才還一起同行的二人為何突然爭吵起來,他一進門就看到二人好好的坐在椅子上面色不動,只有一只茶碗碎了一地,見他家里,王賢朝他擠擠眼睛,突然已是怒火沖天,額頭青筋暴起,臉頰漲紅,猶如熟透的蘋果:“滾出去,縣衙有我沒你,有你沒我,滾出去!殺才玩意!”
申黎庶暗夸一聲好演技,不知道王賢是不是真的動了情,便扯著嗓子與王賢對罵幾句,那得到示意的小吏見狀,也連忙扯著嗓子吆喝著勸架,很快便把申黎庶拖出了鄉(xiāng)書手房。
申黎庶溜出鄉(xiāng)書手房,這邊鬧出的動靜已經(jīng)驚動了整個兩房,在兩房所有的吏員們都探出腦袋往這邊看熱鬧,申黎庶與王賢的矛盾瞬間就印在了所有人的眼眶之中。
鄧政思也從自己的貼司房里大搖大擺走了出來,見了狼狽如狗的申黎庶,大聲吆喝道:
“喲,這不是申書手嘛,方才還儀表堂堂,怎么現(xiàn)在又狼狽成這樣了?看起來人模狗樣的?!?p> 申黎庶紅著臉要回手分房,在進門的那一瞬間,他回首冷冷的朝鄧政思看了一眼。
鄧政思一時間愣在了原地,那表情,分明就是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