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之后,玄燁回交泰殿批閱奏折了,我去蓮姿殿看望倪霜,又一起去上林苑走走,倪霜孜孜不倦地給我講著宮中的趣聞,我也倦然淺笑。
彼時正值深秋九月,在這菊花怒放的時節(jié),爽朗的空氣中隱約多了一絲寒氣,連融融清美的晨光也夾雜著菊花清苦的氣息,顯得漫無邊際。
轉(zhuǎn)過長街時,一行人在我面前浩浩蕩蕩而行,定眼望去,為首的是卿貴妃,兩側(cè)擁簇著榮嬪與安貴人,后頭跟著許多太監(jiān)與宮女,分為兩排步步緊跟。
榮嬪與安貴人本是如花仿佛玉的美人,一個端莊一個嬌俏,站在一起倒也比不出上下,但卿貴妃一出現(xiàn),她倆便統(tǒng)統(tǒng)輸了幾分顏色。
待她們走得近了,方才與倪霜一起施了禮:“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卿貴妃也不即刻喚起來,只掏出淺綠色紋絹掩了掩口鼻,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起來罷。”
我謝恩起了身,忽然聽聞安貴人有心無意道:“前幾日與榮嬪姐姐去看望寧貴人,卻是見一只臭蟲伏于寧貴人身上,眾所周知,臭蟲只會跟著不干凈的東西呀!”
臭蟲一事我都淡忘了,忽然被旁人這樣提及,尷尬之余也不好反駁,畢竟是事實,而安嬪無添油加醋,所言也有三分道理,不過倒是讓我猛地想起那個金絲香囊中的黑色物體,心下即刻猜到是誰在賊喊捉賊。
榮嬪見氣氛不對,側(cè)首輕喚一聲“安妹妹”,而卿貴妃卻只作未聞。
我不卑不亢道:“那種東西愛跟著什么人臣妾不清楚,臣妾只知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才是最丑陋的?!?p> 我知道自己若是有一定的口舌,與敵人說話時便越要心平氣和、風(fēng)清云淡,才會使對方失去冷靜,愈發(fā)急躁、氣憤、激動。
果然機敏聰慧如安嬪,她知道臭蟲一事已然敗露,便沉著俏臉暗自生悶氣。
若她不給我明里暗里使絆子,我倒是很樂意告訴她,女人最生不得悶氣,對生育有一定影響,可偏偏她是現(xiàn)下最不受我待見的。
卿貴妃似笑非笑,道:“聽聞寧貴人給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禮時,還給皇后簪花了是么?”
被卿貴妃這么一問,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事,原來皇后知道玄燁與我洞房花燭已是令我成為眾矢之的,可還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借以“特別”一詞讓我為她簪花,直接將我推至風(fēng)口浪尖之上。
呵!此計可謂笑里藏刀。
聽得卿貴妃口氣不善,躊躇道:“貴妃娘娘德藝雙馨,臣妾小小女子,無德無才,恐怕是會辜負皇后娘娘的抬舉了。”
“不急,賢德與才藝這兩樣?xùn)|西是要日積月累的?!鼻滟F妃深深一笑,那笑意仿佛積了寒雪的紅梅,冷意森森,“你風(fēng)華正茂,且得圣心,前程仿佛錦吶?!?p> 一陣大風(fēng)卷過枝頭,楓葉簌簌,如紅雨飄落。
榮嬪攙扶著卿貴妃的皓腕,稍微提高了聲音:“娘娘,風(fēng)大了,您何必在這冷風(fēng)口與人多費口舌呢?還是早些去太液池邊的鏡月軒聽?wèi)虬?,皇上還特意點了您最喜愛的‘霸王別姬’呢!”
卿貴妃頓了頓,抬手拔下我頭上的雕刻玉蘭的青瓷簪擲于地上,語氣不善道:“宮規(guī)中有著,不到嬪位的宮嬪不可佩戴金釵玉簪。”
我心下一驚,凝神間聞得安貴人道:“寧貴人既然觸了宮規(guī),定要一番懲戒的,如今貴妃娘娘在,可要好好教導(dǎo)才好啊?!?p> 卿貴妃微微抿嘴,忽然一笑,道:“本宮既然協(xié)理六宮,自然是容不得這樣越矩的事情發(fā)生。寧貴人,你便在這兒跪上一個時辰罷?!?p> 我面無表情地緩緩將膝蓋跪于底磚上,卿貴妃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吩咐一個宮女留下來遠遠站著監(jiān)督,便在眾人的左擁右簇之下漸漸走遠。
倪霜與靈雲(yún)早已陪著我跪下,倪霜上前道:“皇上早已特許過,你為何不為自己辯白呢?”
我清冷一笑,道:“在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后宮也是如此,一旦那個人認定你做錯了事,哪怕你絞盡腦汁辯白,最終還是一樣下場?!蔽覀?cè)首向倪霜,“你身子不大好,先回去罷。”
倪霜卻搖了搖頭,堅定道:“不,我要在這兒陪著你!不要叫我走,好不好?”
心下動容,握住她微涼的手,淡笑不語。
金氣秋分,桂子飄香,素影清淺,涼風(fēng)悄然而過,滿地花蕊覆地如塵霜,我與倪霜相伴在這天地中,任時光一分一分地流逝。
……
時辰到了之后,我走回永和宮,遠遠便瞧見一個嫵媚的宮嬪,含笑向我自報家門:“姐姐是咸福宮的滟貴人,見過寧妹妹?!?p> 她的皮膚細潤如溫玉,柔光若膩,朱唇不點而赤,臉蛋嬌媚如三春之桃,這些年最得寵的是卿貴妃,接著便是滟貴人了。
之前便聽聞她比卿貴妃更為嫵媚,只不過妖嬈過了頭,像是有毒的夾子桃,如今一見,倒覺著多了幾分妖氣。
我微笑道:“貴人同安?!?p>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一把團扇,扇柄是鎏金鏤空的折枝雕花,垂著杏紅色的流蘇,顏色極為明艷。
扇面繡著連綿不斷的遠山含煙圖,仿佛帶著蒙蒙水色,徹徹底底的綠色深淺不一,姹紫嫣紅瞧得久了,只覺著眼前微微發(fā)暈。
我奇道:“現(xiàn)下已是立冬了,貴人怎的還用著扇子呢?”
“誰說扇子非得在夏天使用呢,妹妹可曾聽聞,南方有些地方到了酷暑還下著冰雹子呢?!变儋F人嬌嗔,盈盈一笑,“冬日寂靜,說笑罷了。”輕啟紅唇,疲累之氣流露無余,“昨夜被皇上召幸,身子骨疲累,出來走動走動,不曾想競走到妹妹的寢宮了?!?p> 我心下冷笑,她這是變相給我炫耀,故而敷衍幾句便走了。
回到絳紫殿,我吩咐小廚房做蟹黃小籠包,蘸著鎮(zhèn)江香醋來吃。
身旁的靈雲(yún)見我默默無言,忍不住道:“小主就這么跟她們算了?”
我平靜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p> 靈雲(yún)撅起唇瓣,憤憤不平道:“咱們不理會卿貴妃也就罷了,難道還任由那個安貴人輕狂么?”
我慢慢倒著醋,道:“安貴人之所以敢如此,是因為她有卿貴妃這個靠山,我也不得不先忍耐?!?p> 靈雲(yún)思慮道:“怎么說安貴人也是身為宮嬪,卻嘴巴不干凈,小主若是覺著委屈,大可稟報給皇后娘娘,請她為小主做主?!?p> 我吃下一個蟹黃小籠包,道:“世上最笨的事情,便是拿一尊大佛去壓另一尊大佛。安貴人是卿貴妃的人,若我告知了皇后,皇后位居中宮,定會去斥責(zé)安貴人,雖說皇后與卿貴妃明爭暗斗了許多年,但若因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與卿貴妃的關(guān)系變得更為不妙,到頭來,我于情于理都還不是欠皇后一個人情?!?p> 靈雲(yún)會意,便不再言語,只悄然退下,余我一人獨自思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