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絳紫殿,遠遠便瞧見小順子,他打了個千兒:“娘娘,衡答應(yīng)來了,在殿內(nèi)等著您?!?p> 進了殿中,果然見清若側(cè)身坐在暖閣下,手中捧著一盞茶水,卻低眉若有所思著。
步步織錦摘窗上的冰綃窗紗濾下一道明澈如水的陽光,愈發(fā)照耀得清若側(cè)影柔美。
我輕輕喚道:“若兒?!?p> 清若抬頭,歡快地朝我奔來:“寧姐姐!”
我瞧著她粉頰上淡淡的紅暈,打趣道:“你面帶桃花,可是方才遇著美男子了?”
清若羞紅了俏臉,聲音輕如蚊吶:“姐姐!”
她的貼身侍女青萍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我家小主方才在上林苑遇到了皇上?!?p> 我遲疑道:“真的么?”
“皇上問了我擅長什么樂器,我說是古箏,皇上說他也喜歡,要我彈奏給他聽?!鼻迦舻哪樇t得不像樣,仿佛醉酒了一般。
我的心不大好受,不過想想也對,哪個男人不是多情的?
我淡淡道:“這是好事?!?p> 她徐徐道:“姐姐,再過兩個月便是除夕了,往常的端午、中元、中秋、除夕、元宵,設(shè)的都是家宴,皇后娘娘說,這次要請寶華殿的法師日夜誦經(jīng)祈福,還要請來各地的舞娘與樂師,前來助興呢?!?p> 我見她轉(zhuǎn)了話鋒,不再詢問,喝了一口芳香四溢的姜汁甜牛乳,抬眸見清若欲言又的模樣,挑眉道:“然后呢?”
清若的纖纖玉指攪著杏黃色紋絹,低眉道:“我自幼便喜歡古箏,如今算算,技藝也爐火純青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讓更多人聽到?!?p> 我輕輕道:“那還不簡單,只要皇上應(yīng)允了,你便能在家宴上彈奏一曲了?!?p> 清若眉開眼笑,道:“姐姐說得是?!?p> 過了幾日,我派靈雲(yún)去打聽,玄燁果然翻了清若的牌子。
窗外有寒風泠泠,引來古箏弦上清歌聲聲,仿佛是清若的聲音,在乾清宮的方向徐徐傳來,唱的是唐朝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我心下惘然,其實早已有察覺,那一日與清若相遇,是她打聽好安排好的,她背負著家族的興旺落魄,早一日承寵,才免得做了深宮里一顆灰色的明珠。
……
康熙十六年十一月初四。
彼日午睡起來,聽聞內(nèi)務(wù)府送來了錦緞及窗紗,我朝暖閣望去,數(shù)十個朱漆描金百福桃花方盒整齊地置放著,除了擺滿浮雕貔貅青瓷案幾,連座位也不放過。
一匹匹云錦、素羅緞、乳煙緞、蘇州的宋錦、西域的素錦、淞江的妝花緞、順德的香紗,其中織錦最多,這是絲綢中最昂貴的品種。
早霜疊著一匹匹錦緞,笑嘻嘻道:“皇上賞賜的緞子可真多,足夠小主日日換新裝了。”
我笑了笑,撫摸著一匹淺紫色香紗,向千嬅道:“你把這香紗拿去尚緞庫,叫她們裁一下,我要做成簾子掛在寢殿里頭?!?p> 千嬅應(yīng)了一聲,即刻接過,二話不說,旋身出了永和宮。
因著千嬅素日里極少言語,人人都說她木納,但我卻喜歡她的性子,不多嘴,不猜忌,主子吩咐什么她都會盡心竭力地去做好。
我望了望窗欞上蒙著的冰綃窗紗,那窗紗是淺霧一般的紫色,夾雜著冰裂的紋理,煞是朦朧。
我指著小幾上一匹天青色的窗紗,向身旁的秋語道:“姑姑,這是什么窗紗?我瞧著倒是與這殿中的冰綃窗紗不一樣。”
“宮中所用的窗紗,一般只有三樣,云絲窗紗、冰綃窗紗、軟煙羅。這是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天青色、秋香色,松綠色、銀紅色。若是做了帳帷,糊了窗欞,遠遠地看著,極似煙霧一般,故而取名為‘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喚作‘霞影紗’?!彼χ蛭业溃靶≈魅羰窍矚g,奴婢待會便換上去?!?p> 我淡淡一笑,道:“這顏色我不喜歡,先收起來,就擱置在衣櫥里頭,留著相贈旁人。這殿中春夏用云絲,秋冬用冰綃便好?!鼻镎Z答應(yīng)了,又將軟煙羅置放好,我又道,“姑姑,你帶上云錦與素羅緞各五匹,我要去倪霜那兒喝茶?!?p> 我取過無花無繡的玫瑰紫色狐貂斗篷披上,又帶上了填滿炭火的銅胎畫琺瑯手爐,這才出了永和宮。
十一月已下起了皚皚白雪,雖是一場小雪,可到底也是冰天雪地了。
因著雪天路滑,玄燁怕我摔著,特意讓內(nèi)務(wù)府撥了一架肩輿給我。這是一架楠木肩輿,質(zhì)地溫潤柔和,上頭鋪著厚厚的坐褥,甚是柔軟暖和。
才行走了不久,便迎面有一行人轟轟烈烈而來,坐在肩輿上的女子,此人不是卿貴妃又會是誰?
她身著墨綠色狐貂斗篷,斗篷上繡滿了金色竹葉與銀色并蒂菊花。
正斜倚著身子,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開的冰霜,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映著鑲嵌紅珊瑚的點翠金手鐲,有些暗沉沉的色澤。
因著宮規(guī),我徐徐下了肩輿向她屈膝施了一禮,又吩咐宮人將肩輿挪開了,一同站立在紅墻旁邊。
卿貴妃果然沒有說什么,她的嘴角輕輕一勾,那笑意仿佛雪野上的日光,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擋去了熱氣。
……
倪霜居住的蓮姿殿是啟祥宮的東配殿,啟祥宮原本是不居住嬪妃的,主殿朝霖殿向來是用來舉辦家宴的。
只是后來嬪妃多了,玄燁才吩咐內(nèi)務(wù)府打理出兩廂配殿作為寢殿,如今也只是給位份低的宮嬪居住著。
殿內(nèi)極為雅致,處處透著典雅的江南風韻。
倪霜正端坐在暖閣下,安靜地繡著肚兜,她身著深藍色絲綢旗裝,坎肩則是米黃色,繡著蘭桂齊芳圖案。
殿中疏朗開闊,隱約有梅花的清香陣陣,夕陽被竹編簾子篩碎了鋪天蓋地,仿佛滿地都盛開著金紅燦爛的花朵,而屋頂則是若有若無的光之倒影,倪霜獨自在其中愈發(fā)顯得清雅脫俗。
我掀起錦緞簾子進去,輕笑道:“姐姐又在繡肚兜,這樣入神。”
倪霜轉(zhuǎn)身瞧見是我,擱下,含著三分喜色道:“小焓來啦!快來坐。”
暖閣的窗下設(shè)有香樟木透雕祥云桌圍,上頭鋪著烏銀素絨鑲邊的坐褥,炕中設(shè)著白松木小幾,小幾上依舊是那個斗彩蓮花瓷瓶,如今新供著一捧艷麗的山茶花。
“漣心貼身的衣裳,都是我與宜嬪做的,這樣才有心意。”她將剩余的幾針縫好了,收拾著針線,柔聲道,“昨日內(nèi)務(wù)府送來一筐天津的嫩鴨梨,我覺著還不錯,清甜可口的,還有京郊的山竹,你要吃哪種?還是兩樣都嘗嘗?”
梨子我不愛吃涼的,總要燉著冰糖,所以選了山竹。
很快冰霞奉上一個澄澈如冰的琉璃攢心圓盤,里頭整齊地擺放著數(shù)個色澤醇厚的的山竹,我與倪霜倚在暖閣下剝著山竹吃。
倪霜見我吃得香,又吩咐宮女奉上十樣點心:菠蘿軟糖、甘草橄欖、流沙包、奶皇包、佛手金卷、糖不甩、南瓜饅頭、椒鹽花卷、炸馓子、棗泥荷花酥。
我一一品嘗了,打了個飽嗝,婉拒道:“姐姐,我飽了,再吃下去可得撐著了?!?p> 倪霜輕輕一笑,道:“你這般喜愛美食,你來了,我可不得好生招待?”
我呵呵一笑,道:“今早內(nèi)務(wù)府送來了許多錦緞,我挑了一些帶過來?!蔽覔崦镎Z奉上來的錦緞,如數(shù)家珍,“這云錦用來做寢衣最好了,舒適貼身。上回你說素羅緞毫無花紋,只是清一色,過于素凈,我瞧著,這乳煙緞倒是好,還有蘇緞,都是既清雅又有韻味,給你做旗裝最相宜了?!?p> 倪霜打趣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位份不高,能有幾身蜀錦的衣裳穿戴便是了。你進宮還不足三個月,我這蓮姿殿就快被你相贈的東西給塞滿了!”
我笑著剜了她一眼:“都給你備好了還不成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