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日無雪，太陽很好，屋檐下的冰錐都融化了許多。
玄燁怕我在宮里悶著了，提前與我約定好微服出訪，到望月樓品嘗佳肴。
這是一處特別的所在，有八大菜系的大廚云集，更有御筆匾額，哪怕是冬日里，大廳里也熱鬧非凡，樓上的雅間已預(yù)定到了三個月之后。
登上樓梯，走過九轉(zhuǎn)長廊，又繞過綠檀木十八羅漢屏風(fēng)，方才來到了最里頭的雅間。
靜候了一炷香時分，有珠簾挽起的輕晃聲清脆悅耳，仿佛細(xì)雨潺潺，數(shù)名婢女進入雅間，端上菜品。
只見四葷四素四湯：芙蓉鹿尾、姜醋豬蹄、鵪子水晶燴、腐乳炸肉、彩燴珍珠番茄、清蒸羊肚菌、辣煎沙參、胭脂冬瓜小球、十八神仙湯、參茸乳鴿湯、錦繡白鯇魚湯、茉莉花湯，以及各色蜜餞甜食與蒸炸糕點，琳瑯滿目。
“這一道是十八神仙湯，你嘗嘗。”玄燁取青花瓷小碗盛了七分滿，小心翼翼地遞給我，爽朗一笑，“取十八種菌菇用文火熬制，經(jīng)常服用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其中有一味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單顆便已價值千金?！?p> “嗯，果然鮮甜醇美，回味無窮?！蔽移穱L過后溫然一笑，稍稍側(cè)過頭，陽光落在臉龐，瞬間照亮了，隨后目光凝在一盅金光的湯羹之上，“這一道參茸乳鴿湯看似不錯?！?p> 玄燁立即盛給我，小辮子快要翹到天上去，得意洋洋道：“這道是藥膳食補，主要為東北鹿茸與天山雪參，我又加了當(dāng)歸、杜仲、黃苓、北芪、地骨皮，多些營養(yǎng)?！?p> 我撲哧一笑，道：“什么多些營養(yǎng)，還不是想要提高價碼。”
“知我者，焓兒也?！毙钚Φ酶?，雙眸波光粼粼，仿佛漆黑的天際忽然滑過流星，那樣璀璨的光芒，“這一小碗要四十兩，一整盅便是二百兩，價碼高了，那些個人更是趨之若鶩，所以一直是招牌菜，供不應(yīng)求。”
我莞爾一笑，道：“雪雞與各類補品皆可搭配，百年赤芝與千年人參都有同樣的功效，一整盅可定為三百兩。”
“嗯！老板娘果然生財有道！”玄燁的眼中有深深的情意，清晰地映出我清麗的姿容，那眼仿佛最溫暖的泉水，將人都溺了進去。
我過了一陣才想得明白，突然雙頰微熱，笑著啐了他一口，盛了茉莉花湯，低眉專注喝湯。
“明代高濂《遵生八箋·飲饌服食箋》所著一一將蜜調(diào)涂在碗中心，抹勻不令洋流，每于凌晨采摘茉莉花二三十朵，將蜜碗蓋花，取其香氣熏之，午間去花，點湯甚香。另有茉莉嫩葉燉豆腐，堪為絕品?！蔽夷曋讣饧猓讣咨哮P仙花染出的淡淡艷紅，仿佛春雨舒和。
玄燁附和道：“的確是不錯的菜肴，不過你不能多吃茉莉花這樣性涼的東西，還是吃幾塊紅糖薩其馬?！?p> 玄燁說著給我夾了兩三塊金黃微紅的的香酥點心，他手中執(zhí)著碧玉箸，綴著的銀鏈子發(fā)出細(xì)碎聲響。
我吃了薩其馬，又吃著羊肚菌，好奇道：“對了！你能否跟我說一說這望月樓的故事？”
“當(dāng)年皇阿瑪心里只有董鄂氏，其余后宮都置之不理，皇額娘嘔心瀝血，將所有愿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除了讀書練武，便是學(xué)習(xí)經(jīng)商之道。”玄燁黑白分明的眸子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每次輕輕顫抖，都像是蝴蝶的翅膀，美好而脆弱，“皇阿瑪每次召見皇子只問功課的事，若是我連功課都不好，如何讓皇額娘放心？裕親王福全的功課都是皇阿瑪親自教導(dǎo)，做什么都是拔尖的，而我因是正宮之子，皇額娘又頗得皇祖母喜歡，請來的師傅也名不虛傳?！毙钌裆幱?，如墜寒冰，雙眸仿佛冰晶琥珀，清透卻死寂，沒有絲毫活氣，“后來皇阿瑪知道我勤勞刻苦，功課也數(shù)一數(shù)二，便賞賜了不少產(chǎn)業(yè)?！?p> 我試探問道：“那么這一處酒樓可是先皇賞賜的？”
“望月樓是皇額娘一手創(chuàng)辦的，投入大量心血，當(dāng)年瓜爾佳-鰲拜未除，他的黨羽也時常作亂，望月樓經(jīng)營困難，寅吃卯糧，但無論如何都堅持下來，如今不知不覺經(jīng)營三十年了?！毙畹奈骞僭陉柟饫镉行┰S模糊，但神色卻從容自若，仿佛十五月圓下的空明靜水。
眼前這個男子從前是如何艱苦，我心知肚明，微微抿唇，握住他握著拳的手。
“焓兒，原來老天爺讓我受了這么多的苦，都是為了讓我能夠遇到你?！毙钅抗獾?，是波瀾不興的古井，然而這淡泊的目光下，卻藏著千言萬語都道不盡的情。
我記憶里的畫面帶著淺粉色，迷迷蒙蒙，浩瀚星河遙遙相望，再渺小孤寂的存在，因為玄燁也有了生生不息的意義。
如暗夜般沉默的溫柔，我所有瘋狂，所有期待，千絲萬縷，都因他而起。
“我第一次對你怦然心動，是在十六歲那一年的七夕?！蔽液π叩匦πΓ吘故菫閿?shù)不多地對玄燁說情意綿綿的話，又撫摸著心口，“這里曾經(jīng)寸草不生，仿佛荒漠，但是自從你來這里走過一趟，竟然萬物復(fù)蘇，生機蓬勃，這里，是我的心?！?p> 玄燁起身親吻了我的額頭，動容道：“你其實并沒有霧燈，但卻手持煙火渡岸而來，從此天真單純不再孤苦伶仃，從此熱愛都能有人共鳴。所謂人間傾城色，并不是空有皮囊，而是隨遇而安的爛漫和安寧?！?p> 不遠(yuǎn)處有歌女唱著一曲《鳳求凰》，回環(huán)往復(fù)之處動人心魄，使人為之流連忘返，清幽的琵琶聲將歌聲襯托得極為飄渺，連新綻的梅花艷色也為之停駐。
葷素海鮮都吃得差不多了，開始吃著蜜餞，我吃得最多的櫻桃煎，這是宋代的古法蜜餞。
將櫻桃放在梅子水里煮爛去核，濾掉多余汁水，放到好看的模子里壓實，做成美觀的小餅，最后再加點蜂蜜或者桂花作為調(diào)味點綴。
玄燁指著桌上兩碟乳白的東西，見我面露懵懂之色，便解釋道：“京城向來不乏蒙古各部與南疆那邊的商人，這兩樣是他們那邊常吃的，分別是酸奶疙瘩與奶油馓子。”
寂然飯畢須，我溫順伏在玄燁肩頭，感受玄燁溫?zé)岬臍庀?，他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專用的龍涎香，沉郁中帶著淡淡的清苦，卻是細(xì)膩穩(wěn)妥的，令人心靜神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