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正月初二。
午膳的主食是扁豆豬手粥,另有四葷四素:血粉羹、糯米雞、菜脯炒鴨蛋、檸檬烤魚、海米菠菜、香菇莼菜、酒醉冬筍、蟹粉豆腐。
吃到一半見秋語進(jìn)來,說太皇太后方才去賞梅,回宮時腳踩空扭傷,因不喜苦藥與異味膏藥,太醫(yī)們正絞盡腦汁地想著法子。
我詫異不解道:“太皇太后身邊的宮人向來穩(wěn)重,連端茶奉水的小宮女都是歷練多年,這樣的事,怎的還會發(fā)生呢?”
“是啊,奴婢也想不明白,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從未跌倒踩空過。雖說這兒冬天里有雪花,難免路滑,但這幾日都不曾下雪,雪堆合該被清理干凈……”秋語說著說著,笑意漸漸淡下去,成了幽微一抹,仿若落日時分即將被夜色吞沒的最后一縷霞光。
我取過紋絹擦拭了嘴角,道:“不管是何緣故,我既是皇上嬪妃,得去看望她老人家?!?p> 淺紫色折枝花堆絲綢旗裝襯著我,仿佛朱閣綺戶里映進(jìn)的一輪上弦丹色,清澈而純凈,再配著深紫色繡榴開富貴氅衣,有含蓄的璀璨與喜慶。
我環(huán)視一圈,確保衣著打扮無誤,這才前去慈寧宮。
斜陽如金,落在宮苑殿宇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耀眼奪目。
素心殿外的鏤空檀木走廊上原本種植著一盆盆鑲邊寒蘭,現(xiàn)下已凋謝得寥寥無幾了,唯有幾個宮人在垂首打掃著。
有小宮女進(jìn)去稟告,很快又出來引我進(jìn)去,彼時太皇太后正在暖閣翻閱書卷,蘇麻姑姑相伴在側(cè)。
她往紫銅狻猊小香爐中添入一小塊壓成蓮花狀的香印,又加了銀葉和云母片,裊裊淡煙,溢出雨后梧桐脈脈翠色的清逸,愈發(fā)襯得殿內(nèi)安寧祥和。
我屈膝施了一禮,太皇太后也不為難我,示意我起身。
“今日怎的這般熱鬧?端嬪前腳剛走,你便來請安了?!?p> 我微笑道:“臣妾聽聞太皇太后身子不適,心系著。”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她的燕尾簪著一朵翠翹明珠華勝,是婦女一種花形的首飾。
明珠為拇指大的一顆,溫潤渾圓,有迷離的光暈,翠翹是用上好的翠鳥的羽,且是軟翠,細(xì)膩纖柔。
我這才看清,她的美,是在冷淡的光暈里,仿佛曇花—般在幽夜里悄然綻放。
“坐罷?!彼捯魟偮?,便有小宮女搬了一個紫檀雕并蒂牡丹繡墩給我,我依言坐下。
我慰問了一會兒,太皇太后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目光依舊流連在書卷上,那微微發(fā)黃的書頁有草木清新的質(zhì)感,想是翻閱得久了,觸手時微微有些毛躁,不復(fù)如昔光滑。
我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物件,攤開手掌,是方形的白瓷胭脂盒,用金絲鑲邊,頂上繪了一簇深粉淡藍(lán)的牡丹,清雅別致,不失華貴。
我如數(shù)家珍道:“此藥膏乃臣妾拙作,是用金銀花、何首烏、虎骨、肉桂、丹皮、川穹、白芷、紅花、薄荷制成,有活血化瘀之效,每日涂抹三日,可緩解痛楚。”我低眉奉上,虔誠道,“望太皇太后笑納?!?p> 太皇太后側(cè)目,奇道:“虎骨能固腎活血,延年益壽,只是珍稀難得,你從哪兒得到的?”
我如實道:“皇上常佩戴一個虎骨扳指,一日臣妾提起藥膏缺少此物,皇上便摘了下來給臣妾磨了些許粉末。”
太皇太后閉目輕噓:“似乎有海棠的香味?!?p> 我溫然一笑,道:“太后好靈的鼻子!臣妾瞧著上林苑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便摘了些曬干研磨成香粉,太皇太后不喜藥味又不喜香料,所以臣妾想了這個法子?!?p> “寧嬪有心了,哀家試試?!?p> 太皇太后平緩地說著,笑容一如既往的淺淡,維持著疏離的客氣,像冬日里的毛太陽,明亮,卻沒有熱度。
出了慈寧宮一路回宮,繞過長街,經(jīng)過蓮姿殿時,倪霜正抱著貞宜輕輕哼唱,引得小人兒笑個不已。
那是《蓮葉何田田》,從前南府戲班的歌伎娓娓唱來,甚合她的心意,那詞曲記得分明。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p> 一樹梅花粉色堆擁,又仿佛大片被艷陽照過的云錦,芳菲千繁,仿佛輕綃舒卷。
倪霜自打那夜之后便一直未出啟祥宮,心情也萎靡不振,我放心不下,日日都前去看望。
彼日這般景象,我自是欣慰,慢慢走開,不去打擾她們母女二人難得的獨處時光。
……
康熙十七年正月初五。
彼日是元宵節(jié),但我因著昨夜著涼感冒,著實不宜出去,便遣了秋語去稟告皇后,能否不去參加家宴,皇后倒是同意,還賞賜了一柄玉如意給我安神。
晚膳時分,我端坐在楠木雕纏枝寶相花繡墩上,大致瞧了紫檀木圓桌,主食是蘿卜火腿粥,另有四葷四素:竹蓀雪雞湯、酸梅芋頭燜鵝、雪月羊肉、蝦仁蒸蛋、虎皮花生、腌黃瓜、何芹炒臘味、蝦籽冬筍。
我夾起一塊雪月羊肉吃了,雖然肥而不膩、鮮嫩多汁,卻不是往日的味道。
奇道:“這仿佛不是胡玉娘做的罷?”
秋語侍立在身側(cè),取過一個素面描金琉璃小碗,為我舀著豬心嫩姜粥,輕輕道:“是的,胡氏因家中有喪事,回老家發(fā)喪去了。這是御膳房新?lián)軄淼膹N子做的?!?p> 我咀嚼著一顆酥脆的虎皮花生,道:“新來的廚子?人品如何?”
“奴婢已打聽過,那廚子名叫黎珍,是土生土長的福建人,在這宮里已當(dāng)了三年差。為人么,倒也安守本分,是個實誠人?!鼻镎Z將粥品端到我面前,氤氳的熱氣撲向面來,鼻頭一癢癢,打了個噴嚏。
秋語忙關(guān)切道:“娘娘可是冷著了?奴婢去加些紅籮炭罷?!?p> “無礙。”我搖搖頭,徐徐喝著豬心嫩姜粥,吃著何芹,對靈雲(yún)道,“去把黎珍叫來,我有話要說?!?p> 一彎新月宛如一葉玉琢的小舟,翹著尖尖的船頭,在深夜的靜湖中滑行。
燭火在水霧攏紗紅燈籠里閃爍,絳紫殿被照耀得通透明亮,我的影子在白玉地磚上搖晃。
喝完了一碗粥,卻是見靈雲(yún)領(lǐng)了黎珍進(jìn)來,他年紀(jì)不大,三十上下,眉目清秀,中規(guī)中矩的模樣,咋一看倒是有幾分像書生秀才。
黎珍上前拱手行了禮,恭敬道:“卑職黎珍,參見寧嬪娘娘。”
“起來罷?!?p> 黎珍起身謝過之后,我問了他的年紀(jì)、祖籍,以及從前服侍過的主子,他都一一答來。
我語氣平平道:“本宮不喜歡吃腌制過的黃瓜,還有這酸梅芋頭燜鵝,本宮不喜酸的,今后不要做了?!?p> 黎珍面露惶恐,又復(fù)方才行禮之狀,連連道:“卑職失察,望娘娘饒恕?!?p> 我融融一笑,輕輕道:“不打緊,你這雪月羊肉做得倒是好,如今是冬天了,正是吃羊肉的好時節(jié),你隔五六天便做一次罷?!?p> “謝娘娘稱贊,卑職定當(dāng)做更多好菜給娘娘品嘗。”黎珍滿臉堆笑,只是那笑意有些虛浮。
“秋語,去取一淀金元寶來,本宮要好好犒賞黎珍?!蔽业穆曇粝袷菑那蛔永锉瞥鰜硭频牟徽鎸?,幽幽一縷嗚咽飄忽。
果然,黎珍訕訕地接過元寶,低眉道:“謝娘娘賞?!?p> 待他走后,秋語為不解道:“娘娘為何有方才的舉動?”
我用勺子撥弄著一碗蝦仁蒸蛋,悶悶道:“我總覺著有哪里不對勁,可又說不清是哪里……”
秋語會意道:“您每日所有的吃食,放到這圓桌上,奴婢都一一用銀針測過,不會再出現(xiàn)中毒之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