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太皇太后正在更衣,出來迎我的惠雙是她的貼身侍女,到了暖閣方才退下,我倒也不坐下,只靜靜地站立著,以往前來都不敢左顧右盼,如今開始悄悄打量。
素心殿以紫檀木做梁,范金為柱礎,碧玉鋪地,四扇珊瑚長窗闊天而開,十分清雅流麗,唯云頂上懸著一顆渾圓的南海明珠,清光濯濯,可在暗夜里生輝。
正凝神間,聞得紫檀泥金鏡心屏風后蓮步輕移,只見羅裙一閃,漾起清淡如云煙的波縠,太皇太后已徐徐轉出。
一身明黃色絲綢旗裝,外頭是淺橙色氅衣,繡滿了騰云仙鶴,頭上插戴青金石并老翡翠的珠花。
我連忙屈膝施了一禮,恭敬道:“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她道一聲“起來”,我正要開口謝恩,她便道:“哀家還未用早膳,你來得正好,伺候哀家用膳罷?!?p> 這是一種示好,我心下一喜,卻不敢張揚,只默默含笑地答應了,跟著太皇太后來到用膳的偏殿。
我早已向秋語打聽過,太皇太后雖不喜鋪張,卻也不是什么食材都吃的。
吃魚,只吃草魚桂花魚;吃雞,只吃七分肥;吃海菌,只吃肚肥頭小的。
所有膳食里面,老人家最喜歡清燉兔肉,這兔子是壽膳房專門飼養(yǎng)的,不只吃新鮮的青草,還有太子參、淮山、枸杞子、北芪、紅棗等等三十八種藥材,吃的時候要用平火燉三天,不但鮮美更有滋補之效。
紫檀木圓桌上刻著一雙丹頂鶴,桌上擺放著琳瑯滿目的菜品,共九葷九素,粥品與湯品怕涼了,都是拿紫銅吊子暖著。
主食為碧梗粥,另有九葷九素:老山姜魚頭豆腐湯、蒜苗炒肉、梅子排骨、滑溜貝球、翡翠魚丸、鮮牛乳燉蛋、剁椒蒸九肚、虎皮梳子肉、炸熘皮蛋、玫瑰棗泥餡兒的山藥糕、上湯高山娃娃菜、韭菜盒子、煨鮮菱、清蒸山藥豆、糖炒栗子、黃豆芽炒粉絲、姜汁甘薯、果味辣白菜。
我扶著她坐下,先盛了冰糖燕窩粥,河北玉田縣的碧梗米配一兩燕窩與五錢冰糖,用銀吊子熬出來的,芬芳綿甜。
“太皇太后晨起空腹,先喝點熱粥暖暖胃?!?p> 她似乎滿意我的舉動,淡淡地笑了,舀起一勺,慢慢吹去騰騰熱氣,徐徐下咽。
我夾了山藥糕放到她面前的青花瓷小碟子里,道:“山藥性平,補脾固腎,生津益肺,您多吃些,對身子好?!?p> 太皇太后看出我的緊張,輕輕一笑,道:“怎的夾個糕點還自帶解說?寧嬪,不必如此?!?p> 我的臉頰頓時熱了起來,窘迫不已,連連說是,看著她吃下山藥糕,才松了口氣。
接著又給她夾了幾樣菜品,一切順利,并無什么差錯,她沒有什么異議,皆吃下肚中,雙眸如秋水生波,漣漪緩緩。
想著她老人家喜愛吃排骨,便擇了那道梅子排骨,溫然含笑給她,但卻在目光看到她時愣了愣。
太皇太后的神色有一陣恍惚,眉目間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哀傷,那種失神的怔忡仿佛湖心的蓮花被水波蕩漾起細密的漣漪,晃碎她清麗的容顏。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知不妙,這梅子排骨定是勾起了她不愿回首的往事。
“怎的選了這個?”她沙啞的聲音仿佛錦緞在撕裂。
太皇太后向來喜怒不露于神色,這會子卻失態(tài)了,心下一驚,忙如實道:“臣妾聽聞您愛吃排骨。”
忐忑不安中,耳邊傳來蘇麻姑姑風兒一樣輕的嘆息,吩咐道:“太后不喜梅子做的菜品,把這梅子排骨撤了,換一道糯米小米蒸的排骨來?!?p> 有小宮女忙上前端走了,我悄悄打量著太皇太后,見她的神色已經如常,暗暗松了口氣。
她的臉色顯然已經沒有了方才的紅潤,只再喝了兩口粥便淡淡道一聲“乏了”,吩咐惠雙送我出了慈寧宮。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二。
這一日精神極差,肌膚都吃不住胭脂水粉,都是一絲一絲地浮著。
窗外冷月高掛,靜得唯獨剩下咆哮的北風,偶爾將枯樹枝吹得折落。
我甚無胃口,心不在焉地用完了,便用茶水漱口,看著千嬅與靈雲收拾膳食。
秋語擔憂道:“小主今日身子不適,奴婢去請曹太醫(yī)來瞧瞧罷?”
我低垂雙眸,淡淡道:“不用了,我只是中午夢見了早霜……”
她輕輕嘆了口氣,頓了頓道:“那奴婢去給您燉些牛乳茯苓霜,晚些時候服用,好睡得安穩(wěn)些?!?p> 秋語如此貼心,我自然是答應了。
不知怎的,身子有些發(fā)冷,便打開白檀木雕梅二十四幅密格金絲衣櫥,要再添一件衣裳。
眼角卻瞥見一襲舞衣,那是我?guī)淼?,潔白細膩,十分雅致,想著許久不跳白纻舞了,懶懶地待著不動也不妙,合該活動活動,心一動便換上了,又篦了高把頭。
來到庭院中輕緩入舞,舉起雙臂徐徐揮著長袖,此為拂袖。
舞衣本是用纻麻織成的布,質地飄曳輕盈,仿佛藍天上飄動的云朵,翩翩起舞時格外婀娜多姿。
又時不時傾斜著,緩緩轉身用雙手微掩面部,半遮嬌態(tài),此為掩袖。
夜風拂過滿庭梅花,一朵朵飄落又揚起,落在我的肩上,撫過臉頰、鬢邊,隨著長長的衣袖漫天飛舞,點點清雅,更是妖媚。
足下旋轉得愈來愈快,不斷揮舞雙臂,此為飛袖,裙裾猶如牡丹怒放吐華,環(huán)佩飛揚如水,直旋得周圍樹影都成了一團團的白色煙霧。
最后漸漸轉慢,以揚袖落幕,臂間腰上銀月般華美的輕紗徐徐鋪展開去,鋪成了一朵璀璨的嬌花,怒放在漢白玉殿石之上。
一曲白纻舞下來,我已是流津染面散芳菲,取過紋絹擦拭薄汗。
“凝妃,朕今夜若不來,便錯過了,著實抱憾?!?p> 我尋著聲音望去,玄燁身披墨狐皮斗篷,面若冠玉,氣宇軒昂,于朱門長身玉立,正神色復雜地望著我,深邃的眼眸熠熠生輝。
他來看我,著實令我欣喜,心中仿佛有蜜糖纏繞,慢慢化作嘴角甜甜的笑意。
梁九功何等乖覺,即刻恭賀道:“恭喜寧嬪娘娘榮升妃位。”
一彎清淺的新月遙遙在天際,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迷蒙的輪廓,他踏著新雪穩(wěn)步走來,龍涎香細細,一絲一縷沁入心腑。
我融融一笑,道:“我很高興你來?!?p> 他緩了緩又道:“我要給你起了新的封號,不再是安寧的寧,而是凝固的凝?!币娢也唤猓α诵?,語氣像山頂上一抹美麗的朝霞,溫柔得不像話,“我真希望時光凝固,這樣便能一直看著你,陪著你?!?p> 他的雙掌按在肩頭,滾熱滾熱的,我不好意思起來。
低眉,腳上是一雙新得的鹿皮小靴,取了金絲銀線在煙霧色錦緞上頭繡出一朵朵百合,花蕊另綴白琉璃、藍玉髓、黃琥珀無數,矜持的流麗,含蓄的璀璨。
默然良久,微微仰起頭,滿樹梅花如白玉盞一般,一小朵一小朵,香遠益清,直能醉人。
我指著那一樹開得最好的白梅,道:“你去幫我折一枝,好不好?”
他點了點頭,轉眼間一支綻放到極致的白梅便遞到我眼前,我含羞接過,他摘了一朵為我插戴,道:“今夜月色甚好,合該去屋頂小斟幾杯酒,方才怡情。但是看你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方才累著了?”
我道一聲“不礙事”,便遣小順子去庫房搬來木梯子,又取了新制的酒釀溫過,與玄燁一同爬到屋頂,坐在琉璃瓦上賞月,偶爾有風至,大團大團的雪花被吹過宮墻,紛紛揚揚。
因著屋頂風大,玄燁主動將身上的墨狐斗篷蓋在我身上,笑道:“梅影香,思念濃,待風吹散一池蓮花,再與卿踏雪尋梅,對月醉?!?p> 我的酒量并不好,三五杯濃香的甜酒釀下肚,已漸漸有了醉意。
“數年春秋幾載雨,猶記舊年繁花深。為君暖清酒一壺,提筆半厥詩如故?!?p> 倚著玄燁的肩膀,朝他胡亂揮了揮手,含糊不清道:“我要睡一會兒……”
他解下身上的斗篷給我披上,低頭親了親我微熱的額頭。
風花雪月,大概便是如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