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到了二月里,雪連綿無盡地下著,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綿延近一個多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黏膩。
彼日我去給皇太后請安,昭仁殿內(nèi)的步步織錦摘窗皆換了明紙,輕淡如煙霧,清薄如云霞,寒風吹得那窗紗微微鼓起。
清冷的雪光透過,極淡的木蘭青更為飄渺,仿佛上好的青花瓷薄薄的釉色,又仿佛十五清透的月色,映得殿中比外頭敞亮許多。
皇太后頭上插戴芭蕉伏鹿銀簪,身著月白色絲綢旗裝,雖然底色素凈,絲線卻是鮮艷,淺粉色、緋紅色、桃紅色、水紅色、杏紅色、胭脂紅色、淺橙色、米黃色、杏黃色、鵝黃色、淺綠色、雪青色、墨綠色、淺藍色、湖藍色、深藍色、墨藍色、淺紫色、深紫色、玫瑰紫色、墨黑色、竹灰色,林林總總共二十二樣,繡滿了折枝花堆。
我屈膝施了一禮:“臣妾給皇太后請安,太后萬安?!?p> 她喚我起身,笑道:“今歲桃花的蕾兒早早便布滿枝椏,杏花與櫻花也含苞待放,哀家總覺著宮里會有什么喜事。”
我溫潤含笑,附和道:“皇上仁孝,若日日能見太后鳳體安康,便是六宮同被福澤了?!?p> 她果然高興,賜了坐,又吩咐小宮女奉上信陽毛尖。
紫檀案幾新置著一尊產(chǎn)自涼山的赤玉,玫瑰一般的明艷色澤,細膩油潤,也是佛教七寶之一,古人常用于入藥,認為可養(yǎng)心養(yǎng)血。
我關切道:“聽聞皇太后失眠頭痛,臣妾過來看看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p> “你有這份心,很好。太醫(yī)院給哀家配了一大堆藥,又苦又臭,喝得哀家直惡心?!彼郎\笑,眉目溫然,手中捧著麒麟繡球銅胎畫琺瑯手爐,底下墜著細密的葡萄晶流蘇,星星點點。
恰巧皇太后的太醫(yī)在場,我提出萱草拿來泡腳可以治療失眠,太醫(yī)贊同此法,果然她的失眠頗有好轉(zhuǎn)。
半個月后,皇太后傳了我去壽昌宮說話,夕陽在昭仁殿前的芭蕉闊葉上流淌下鎏金光澤。
“哀家之前只能望著帳簾發(fā)呆,這會子已能淺眠?!?p> 皇太后示意我上前,攤開手掌,原是一枚麒麟送子金鎖,精雕細琢,光芒四射。
她和顏悅色道:“《詩經(jīng)》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這是哀家剛進宮時太皇太后賞賜的,只可惜哀家福薄,不能如愿孕育子嗣,今日哀家把它賞賜給你,你不要辜負了?!?p> ……
太皇太后不喜嬪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故而我每每去慈寧宮,都是多身著色澤清雅的旗裝,連花紋也含蓄。
太皇太后很多時候都長跪于紫檀佛龕前,誠心念誦著經(jīng)文,我陪侍身邊,也不輕易多說半句,于是在她身后抄錄佛經(jīng),這對于我來說實屬無趣,只是閑來無事打發(fā)時間罷了。
漢白玉案上的傅山爐里焚著檀香,白色煙霧彌漫開來,愈發(fā)顯得她的容顏清淡如蓮,遙遙如在天際。
她點燃了三支竹立香敬上,擺上一盤時令鮮果,又往青瓷小瓶里添了泉水,供了新折的素凈花卉。
我心下好奇,輕輕道:“太皇太后喜歡檀香?”
太皇太后抬眸從我容顏上淡淡拂過,道:“禮佛之人都用檀香,談不上喜歡與不喜歡。后宮嬪妃甚少用此香,怎的你倒識得?”
我融融一笑,道:“臣妾有時也點來靜一靜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皇太后和顏悅色道:“人生有時難免不稱心,你懂得排遣是好事?!?p> 佛經(jīng)上的文字過于細密,太皇太后有眼疾,看起來往往頗為吃力,我逐漸將字體抄寫得方而大,此舉果然討她喜歡,許是她性子冷靜的緣故,喜歡也只是淡淡的喜歡。
我同太皇太后說,可用龍眼殼兩三錢煎水內(nèi)服,可使其眼聰耳慧,太皇太后服用一段時間之后果然有起色。
整個二月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太皇太后的慈寧宮,便是皇太后的壽昌宮。
……
康熙十八年三月初十。
晨起去慈寧宮請安,回宮寫了兩幅字便覺得乏了,雀兒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鳴啼,我微微凝眸,倦意更甚,用過早膳便在暖閣里打盹兒。
我佩戴著鎏金珠釵,雕刻亭臺樓閣與小朵花卉,有長長的玉髓流蘇,冰晶一般,清冷而奪目,流蘇末尾的一顆藍寶石冰涼地貼附在臉上,久了和臉上的溫度融合了,再不覺涼意。
過些時候,卻是千嬅進來稟報:“娘娘,奴婢方才得知了消息,蘇貴人有了四個月的身孕?!?p> 心中有怪異的感覺,那混亂的一幕漸漸浮上腦海。
我揉了揉太陽穴,起身打開漢煌珊瑚釉如意大香爐,往里頭添置了檀香,很快殿內(nèi)香煙裊裊飄忽不斷。
“去敬事房將這半年的彤冊取來?!?p> 她起先是迷茫的神情,不過很快便明了,驚了一瞬便去了,她的腳步倒是快,一小會兒便回來了。
浮雕貔貅青瓷案幾上供著美人醉瓷瓶,粉紅光亮,極為艷麗,我卻無心觀賞。
靜靜翻閱了彤冊,閉目輕噓:“她的確是五個月不曾侍寢了。”
千嬅大驚失色:“蘇貴人不但背叛,且還懷上了孽種,這可如何是好!娘娘,要稟告么皇上么?”
吳三桂去年冬天過世之后,其孫吳世璠帶領的已是烏合之眾,湖南、廣西、貴州、四川等地逐步為清軍攻陷。
玄燁說,不出三年,定能斬草除根。
“我去提及怕是不妥……”我的聲音凌厲,仿佛晴空春雷驟然劃過殿中,神情卻清淡,“蘇貴人極勢利,陽奉陰違的,她腹中孩兒,自然有人惦記著,不出五日,定有情況。”
千嬅見我心中有把握,也不再說什么,只默默地把彤冊送了回去。
我微微頷首,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乾清宮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玉的天空下顯得沉默。
澄心堂紙極好,為南唐李后主所使用之名紙,與廷圭墨齊名,特性平滑緊密,有“滑如春冰密如璽”之稱。
上頭是幾個大字:花好月圓、天下太平,我看著看著,悄然嘆一聲。
……
康熙十八年三月十四。
彼日玄燁龍顏大怒,蘇貴人被尋個莫須有的緣故賞賜了白綾,家里的老小都被發(fā)配至邊境做苦役,秋語打聽過了,這事是惠嬪揭發(fā)的。
翌日早晨玄燁過來時,身著烏黑如墨的狐貂氅衣,愈發(fā)顯得眼圈發(fā)青,眉目也失了往日的神采,但他仍然對我微笑。
“方才下朝,我也餓了,今日御膳房做了不錯的菜品,咱們一起吃?!?p> 梁九功逐一從紫檀木食盒里端出,原是紅糯米棗子粥,另有十葷十素:猴頭菇大骨湯、麻辣田螺、紅燒熊掌、花雕酒蒸乳鴿、魚肚煨火腿、香辣雞胗、木姜子山奈酸魚、鹽酥雞、茄汁海鮮卷、桃花酒燜鮮蝦、清炒蒜苔、椒鹽淮山、烏梅焗白玉米、南乳粉葛、蜜糖裹杏仁豆腐、桂花糖焗馬蹄、魚香茄子、醬爆圓白菜、蠔油娃娃菜、鍋燒菱角。
我盛了兩碗紅糯米棗子粥,溫言道:“你可是昨夜沒睡好?”
玄燁低眉道:“無妨。能與你喝口熱粥,吃點菜品,便是安心的事?!?p> 小廚房很快做了四樣糕點端上來,我又讓秋語拿新制的醬菜,湊了滿滿一桌:翡翠燒賣、栗面紅豆餅、五丁包子、點綴金箔銀箔的芋泥團。
玄燁吃著醬菜,贊許道:“焓兒的手藝愈發(fā)精湛了,這醬菜做得比六必居的還要爽口?!?p> 我嫣然一笑,道:“你等會兒帶些回去,早膳的時候吃,這醬菜配著熬得濃稠的粥品,最相宜了?!?p> 五丁包子個個富有誘人的光澤,我不由得食欲大震,拿起一個細嚼慢咽了起來,雞丁與肉丁十分嫩滑,椒鹽的蝦丁酥脆爽口,參丁、筍丁的芳郁香甜溢滿喉腔。
寂然飯畢,玄燁不著急走,而是打發(fā)了眾人,將雙手放在青鶴瓷九轉(zhuǎn)底爐上取暖,我察覺出了異樣,迎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沒有了往日的溫度,冰涼冰涼的。
“手這樣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蘇貴人的事他不主動提及,我也不會詢問,畢竟普通小家小戶發(fā)生這種事,都是極損男子的顏面,更何況皇家。
我心下?lián)鷳n,去沏了一杯熱茶,用的是精挑細選的百日姜、羅漢果、金銀花、紅棗、菊花、甘草,與烏龍茶一塊兒沖泡,又兌了冬蜜,暖身驅(qū)寒。
玄燁喝了茶,卻依舊面色疲憊,他擁抱住我,道:“焓兒,你不會背叛我的,對不對?”
我的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泠泠撥動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卻是極淡。
“我的心里至始至終只有你一人。”
玄燁這才放心,默默無言,輕輕攏了攏火盆,放了幾只我初冬時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幾根柏枝,很快便有清郁的松柏香氣。
我看著玄燁撥弄火盆,轉(zhuǎn)身找來薄荷膏,用食指蘸了一點兒給他的太陽穴抹上,并輕緩揉著。
玄燁饒有興致地看著浮雕貔貅青瓷案幾上的十幾幅字,都是我近日寫的,為唐朝的詩詞。
半晌聞得他道:“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玄燁過譽了,衛(wèi)夫人的字極好,我還需多多習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