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七 阿爹的樣子
就好像是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夢中被敵人追上，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突然間漫天煙霧襲來，周圍變得朦朧不清。同時，他的身體在慢慢上升，每個人的臉都在煙霧中模糊，一點點遠去。
一同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還有那張十幾年未見，卻一成不變的臉！
韓雙玉到死也不會忘了這張臉！這世上他可以忘了親娘，忘了故土，忘了恩師，忘了師兄弟，忘了朋友……可他唯一不會忘的，就是他爹的臉！
那張與魁梧身形，寬闊臂膀完全不相襯的一張臉！
沒錯，完顏坦雖是勇猛兇悍粗獷的金人，但卻意外長著一張干凈的臉！濃眉細眼，寬闊額頭，雖說不上是美男子，但面皮白凈，總歸添了幾分秀氣！
平時他現(xiàn)身外邦，都要蒙一層面巾，讓人只識他闊背虎腰的健壯身形，不知其面容，如今他卻將原本面目示以韓雙玉，可想而知這個兒子在他心目中還是有些分量的。
之后，韓雙玉因為失血過多，就徹底進入了夢境。
夢中，他見到了被他親手殺害的娘，她一臉怨恨，咒罵他是金人的走狗，家族的恥辱！而他卻一臉笑容，得意地告訴他娘，他見過他爹了，他以后要跟著爹爹走，他就算是狗也是有名分，高人一等的狗……
夢里，他很暢快，甚至得意到不愿醒來！
他不知道完顏坦用的到底是何種方法帶著他全身而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帶走進入王爺麾下的，更不知道王爺帶著他輾轉(zhuǎn)過了多少山川丘陵……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已經(jīng)睡在了一張柔軟的大床上，身上還披著一張狼裘。
一種帶著微微汗?jié)n和特制香料的氣息自狼裘上隨風(fēng)而來，韓雙玉十分懷念，享受其中，不忍睜眼。
他最怕這一切都只是夢！醒來之后自己身在銀火宗的牢籠，他再也無法見到父親，無法回到出生長大的地方。
遍身的傷口開始傳來陣陣痛意，他嘗試著動了動胳膊，不料沒抵過那一瞬間刺入骨髓的痛苦，他忍不住哼出了聲。
這時，耳旁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醒了？睜開眼睛吧！你已經(jīng)安全了！”
韓雙玉睜開眼，見到了一個闊面大耳下巴生滿胡茬的漢子。
視線一轉(zhuǎn)，他見到了旁邊那個久別的身影。頓時他眼里淚光閃爍，一聲爹情不自禁就喊出了口。
哪知完顏坦卻沒有像與兒子闊別多時的普通當(dāng)?shù)囊粯?，流露出激動喜悅的面容，而是面色一沉，居然轉(zhuǎn)過身去了。
“玉兒，這時候你不該為自己沒做好的事道個歉么？”
這是他心念多時，做夢都想見到的那個人的聲音?？墒?，只第一句就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沒有慰問，沒有憐憫，沒有關(guān)懷，沒有父親該有的愛意！
寬大背影處傳來的聲音溫和，充滿磁性，仍像多年以前一樣，沒有一點責(zé)備的語氣，但這種軟刀子一樣的話聽在韓雙玉耳里卻比厲聲斥責(zé)還要讓他難過。
“爹，孩兒不爭氣，沒有完成您交代的事！孩兒對不起您，就算是死也不足以彌補我的過失！”
韓雙玉突然坐起來，低頭痛哭道。
“罷了！你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算是為你的過失付出代價了……”
完顏坦轉(zhuǎn)過身，意味深長地道。
韓雙玉知道完顏坦的為人，是長大了之后知道的。小時候他只記得阿爹慈眉善目的模樣，還有他溫和的語氣，從來都不會批評人的和藹樣子！不光是對年幼的他，對手下和客人也一樣，完顏坦都是一幅謙遜溫和的樣子。和嚴酷兇狠的母親對比，他就如后來在畫冊上看到的神仙一樣，不光會從母親手下救他，也救苦救難，解救眾生！
這樣的有德有能力的人，還是他的父親！曾經(jīng)他一度以此為傲，在別的師兄弟笑他沒父母的時候挺直身板大聲告訴別人：“我有爹，我爹又高又厲害脾氣又好從不打我，他還是個英雄！”
多年以后，見識過世態(tài)炎涼，貫通人情世故之后，韓雙玉再沒說出過那句話！這句被人拿來當(dāng)笑柄嘲笑他的話也就漸漸被大家忘在腦后。
心底某處開始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所謂的親情怕不是個借口，我可能只是他為了完成自己大業(yè)的工具！
雖然這想法不時浮出來，不斷在他心里挑釁他和完顏坦之間的關(guān)系，但都被他壓下去了！他始終堅信，他爹之所以會這樣做，只是為了考驗他。
這不，在我快要死掉的時候，他來了！
此時，他更有理由讓自己擺脫那個想法的束縛了！
想到這里，剛才完顏坦對他的冷漠失望，話語里的不滿頓時煙消云散，他心里那點憤怒情緒也就隨之不見了。
韓雙玉本來就是一身的傷，剛才一激動坐起來導(dǎo)致傷口崩開，頓時他身上出現(xiàn)一道道血印，有的傷口較深，灑了金瘡藥還是沒能止血，血已經(jīng)洇濕了中衣，正從肩膀前胸往下淌。
完顏坦見此，終是沒能忍住一個做父親的關(guān)心孩子的本能，上前開始為他擦拭衣服上的血漬。侍衛(wèi)見狀，馬上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金瓶遞了上去。
接過藥瓶，完顏坦解開韓雙玉的扣子，掀起他的衣服，開始認真給他上藥。
韓雙玉眼眶微紅，極力壓制哭意，終是沒忍住讓一滴淚落到了完顏坦的手上。
哪知，完顏坦面容卻依舊平靜，沒有一絲情緒起伏，語氣也是一汪止水似的溫柔平和。
“小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你么？哭可不是男人該有的樣子！”
視線中的完顏坦開始變得高大，面容也逐漸變得白皙，下巴的胡子一點點消失，很快他重新變回記憶中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撫摸著剛剛被娘親毒打一頓身心飽受創(chuàng)傷的小男孩的頭，并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水，溫和地說：“哭可不是男子漢該有的樣子！”
是阿爹！是王府里唯一一個不會嘲笑諷刺他，不會用陰陽怪氣強調(diào)和他說話的人！
韓雙玉頓時抹了眼淚，裂開嘴角笑出了聲。
“阿爹！你來了，我好高興??！”
說著，他張開臂膀就要投入阿爹的懷抱。
可惜，完顏坦并沒有抱住他，而是輕柔地放下他的胳膊，認真地看向他清澈烏黑的眸子道：“玉兒，你以后是要繼承王位的男人，不要貪戀任何人的懷抱，包括我！任何一個王都不會沉溺于親情感情！你要學(xué)著果斷，冷血，虛偽……”
那些話印在了韓雙玉的心里，根深蒂固，他至今未能忘懷，因為那是完顏坦對他說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話，因為他總共也沒見過自己親爹幾次。
現(xiàn)在他長大了，可完顏坦在他心里的形象依舊沒變，他還是那么從容鎮(zhèn)定，有著一個王所有的優(yōu)點：高貴，雍容，冷血，驕傲，溫和，果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