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令荀溪不禁睜大了眼睛。他驚訝的并不是白筱筱得知了這種秘密,甚至也不是陳青城將這個秘密保留了這么久。
“老師,你怎么能——”他脫口而出,話到一半才覺得這種質(zhì)問有些不恭,頓了頓才改口道,“既然如此,我也留下陪老師一起就是!”
陳青城在白筱筱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就微微變了下神色,此時目光再次閃了閃,啞著聲音道:“你——”
后面的話也許是他不想說,也許是真的說不下去了。盡管他仰臥著,鮮血還是從他迅速閉緊的嘴唇間滲出來,他偶一顫動的身體似乎在忍耐著不咳嗽出聲。
白筱筱靜靜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才上來幫他擦去血跡,等著他這一次發(fā)作結(jié)束。
他現(xiàn)在的身體,若沒有什么有效的辦法,確實(shí)也撐不太久了。
這個人表面看起來冷得不近人情,除去最親近的人,恐怕很難有人想到,蘇摯的死對他的打擊有多么大。
以至于他的傷勢非但不見一點(diǎn)起色,反而更加嚴(yán)重,內(nèi)息混亂不堪,連經(jīng)脈都比剛被白筱筱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要脆弱,似乎隨時都可能徹底崩潰。
然而事先和碧游元君長談過一次的白筱筱,卻沒有任何安慰他的意思。
她眼中充滿著憐惜和同情,但神色平靜,幾乎稱得上有些冷酷。
然后她開口道:“你看,師兄也是這么想的。”
“白師妹!”荀溪驚道,“你難道也……”
“我當(dāng)然要和老師在一起。”白筱筱不假思索地說,“什么神州,什么天問山的傳承,那些事留給掌門去想就好了?!?p> 荀溪又動了動嘴唇,仿佛想說你并不是會這么想的人,但轉(zhuǎn)念一想,大約她是用這種言辭來激陳青城,便把話咽了回去。
然而陳青城對她的了解,顯然比荀溪還更深一些。
“你……你們都……不要激我……”他費(fèi)力地喘著氣說,臉色蒼白得可怕,“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們都要活著……”
白筱筱卻突然冷冷地哼了一聲。
“你這算是傷心,想求個速死,還是跟蘇院長賭氣?”她語氣冰冷,言辭也犀利得令荀溪暗暗吃驚。
然而陳青城卻露出一個無力的微笑。
“你也覺得……蘇院長的事,是我不對……我讓他無法自處……”
“你讓蘇院長傷心了?!卑左泱憬?cái)嗨脑挼?,“所以他也要讓你嘗嘗傷心的滋味?!?p> “什么你令他無法自處,他就是小心眼,一直嫉妒你,那是他的事,走到最后一步也是他活該!”
“但他臨死的時候就想得很清楚了,他不愿意再讓你死一次。上次……他以為你死了的時候,已經(jīng)夠傷心了?!?p> “所以他想用他的死來告訴你,傷心是什么樣的。”
白筱筱的話一句一句,宛如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刺過去。陳青城聽著,喘息就急促起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蘇摯恨他,那個夜里的百般折磨,就是這種恨意的宣泄。
但最后向他下的殺手卻稀松平常,近乎放水。
很難說蘇摯當(dāng)時是良心發(fā)現(xiàn),終究不愿意置他于死地,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打算。
無論如何,假若當(dāng)時蘇摯是全力施為,陳青城想要翻盤,也并非那么容易。
所以白筱筱說的這些,盡管她對蘇摯的了解也不過泛泛,卻未必不是某種事實(shí)。
蘇摯,和陳青城相處最久的同門,也是他唯一的師兄,真的想告訴他這些嗎?
白筱筱望著陳青城平淡的面容下壓抑的痛楚神色,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聲音也放緩了許多。
“你為了蘇院長傷心,至少還有我和師兄安慰你,可是六十多年前,你‘死’的時候呢?誰又來安慰蘇院長,還有掌門和碧游院長他們?”
“當(dāng)初他們眼睜睜看著你把擔(dān)子全都攬上身,一個人去犧牲,他們還沒法傷心,因?yàn)檫€有天問山,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們?nèi)プ觥阌X得他們會愿意這樣的事再來一次嗎?”
……
不知過了多久,等陳青城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是昏睡過去了。
令他意外的是,身體竟沒感到分外虛弱,反而因?yàn)檫@段小睡,似乎恢復(fù)了一絲平和。
不過在他看到身邊坐著的人時,就明白這平和是從哪里來的了。
白筱筱和荀溪的身影都不見了,另一個身穿藍(lán)色道袍,高挑而窈窕的背影映入他眼簾。
再熟悉不過的背影。
想來也是為了給自己療傷,是以碧游元君將兩個弟子都遣了出去。
陳青城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種淡淡的愧疚之情。
這之前他從未意識到,自己對碧游元君有愧??峙逻€是蘇摯提醒了他。
他總認(rèn)為他所做的一切是當(dāng)仁不讓,無愧于心的,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會帶給別人什么樣的感受。
比如碧游元君當(dāng)初為什么和他決然反目,再也沒給過他好顏色。
他只當(dāng)那是小女孩的任性,當(dāng)自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相當(dāng)寬容了,卻不曾想過,正是自己的行為傷害了她。
想到這些的時候,陳青城就輕嘆了一口氣。
碧游元君聞聲迅速地轉(zhuǎn)過身來,在目光相對的一刻,神情卻重新變得冰冷。
“你覺得怎么樣?”她一邊例行公事地問,一邊伸手按上陳青城的腕脈。
這一診就是半天,而且嚴(yán)霜般的表情下也帶了絲若有所思的樣子。
對于自己的傷勢,陳青城是清楚的,想她也沒有什么好法子,便低聲道:“辛苦你了?!?p> 不過是短短的四個字,碧游元君卻神色大變,驀地縮回手,像是要出掌般凝在半空,猶豫了一下才道:“你是……誰?蘇師兄還是陳師兄?”
陳青城不禁啞然,想笑又發(fā)現(xiàn)笑不出來。碧游元君的樣子顯然是當(dāng)真的,要是他再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難保不被她當(dāng)胸打上一掌。
然而這時候要證明自己并非被蘇摯奪舍,似乎也沒什么好辦法。
說到底,他都不知道自己簡單的一句話,怎么會引發(fā)這位師妹如此大的反應(yīng)。
兩人就這樣尷尬地對視著,過了許久,碧游元君才半信半疑地喘了口氣,把手放了下來。
“蘇師兄可沒那么傻,好端端的,要你這副病秧子的殼子?!?p> 她看著像是放了心,卻還是說這些話,仿佛解釋給自己聽。
陳青城無奈地?fù)u了搖頭。
“你說話如此刻薄,我都不知道……這些年來青萍是怎么忍的?”
“我向來就是這樣。”碧游元君深深地望他一眼,目光微閃,“倒是你……莫非小竹子說了什么?”
要是別人的話,想你也未必聽得進(jìn)去——就是這么個意思。
陳青城終于微笑起來。
長年不笑的人,哪怕心里確實(shí)帶著輕松愉悅,面上神情仍然沒有多少更動,只有嘴角極淡地一勾,就罷了。
然而碧游元君已經(jīng)再度驚訝起來,瞪著眼看了他半晌,最后才喟嘆道:“既然如此,小竹子的一片心意,你也是清楚的——總不可辜負(f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