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廳重歸安靜,隨著時間的推移,緩緩可見日光在墻壁上移動。
孔時吾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放下手機。
“你認為我們贏的概率是多少?”他把目光投向宋天,率先打破寂靜。
后者也在低頭看著手機,聽到孔時吾這句話后他抬起頭,有些渾濁的雙眼在鏡片下竟如藏匿的刀鋒:“百分之一百?!?p> “但這是建立在羲和修沒有意外狀況下的勝率?!彼a充說明。
孔時吾淡淡地微笑,這個三十左右的男人的外貌自然帶有紳士的風雅,他說:“羲和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雖然我在九宗已經有十二年,跟著老師你也有八年了,但我對于羲和大人的了解幾乎是只停留在‘他是九宗的負責人’這一層,因為他對學生們很少提及自己。我身為這里的老師,對于這間學校的‘校長’一點都不了解這說不過去。然而事實就是這樣。他很神秘,他喜歡學生們向他坦露心扉,但他卻不怎么喜歡把自己對別人敞開。”
說到這里,宋天的臉上也是露出和諧的笑容,他回答道:“如果你也像他一樣活個幾千歲,或許你也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了?!?p> “活得越久,經歷的越多,人很容易疲倦。年輕時的熱血什么的,老了也涼了。就和你剛添油炒出來的菜,熱氣騰騰,你把它裝進碟子放在餐桌上,過個那么一時半會兒功夫,它就不像在鍋里那么熱了,再過個十幾分鐘二十分鐘,它就變成‘涼菜’了。”宋天說,“人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那個底下燃燒著灶火的鍋就是你初出茅廬時背負的理想,你正年輕,很有活力,全身都散發(fā)著熱量。可等到年紀上來了,歲月洗禮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身體內的熱在漸漸地與周圍的事物融化,或者說被周圍環(huán)境給吸走了,熱傳遞嘛。人老了,最后就和那道被搬上餐桌的菜沒什么區(qū)別,你喪失了熱血,變得‘常溫’?!?p> 說這句話的時候,孔時吾察覺到宋天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逝,像是難以體會的感傷。
“其實妖和我們人一樣,都是歲月里的行者?!彼翁焓媪丝跉?,緩緩地說:“羲和修也是如此。別看他表面上年輕、整天嘻嘻哈哈的、像是個做什么事情都很隨便的孩子,但那絕對不是他真正的模樣。”
“老師你呢?你也變成‘涼菜’了嗎?”孔時吾含笑地看著宋天。
宋天沉默許久,將頭轉向孔時吾,回答說:“有點涼菜是本身就是涼拌的,有的是用鍋炒過之后慢慢變涼的。相比起第二種涼菜,第一種我更討厭。因為我不怎么喜歡吃涼拌的東西,它們的味道新鮮但有時候會讓人拉肚子?!?p> 他看著孔時吾,鏡片下的眼睛倒映著后者的面容:“對于剛出鍋的菜我習慣會趁熱吃,雖然有點燙嘴,但那時候我感覺吃起來最香。對于涼掉的菜呢,我一般會把它重新加熱,你也知道,我對和方面一直很講究。”
孔時吾笑了笑,“我懂了?!?p> 宋天搔了搔下巴的胡渣說:“其實這么多年來,羲和修還是有和我講過他自己的一些事情的,雖然他很少講,但我曾經也問過他,他就回答了。畢竟我在九宗擔任教授也有二十多年了,我是1983年被征招入九宗的?!?p> 孔時吾靜靜地聽著。
“羲和修說他是在黃帝還未上位前的大荒之年里誕生的,他說自己是太陽落下的火種被龍吐了靈氣后混合所化?!彼翁煺f,“襁褓中的羲和修被小溪順走,后來被一對在田間耕作的夫婦所撿到,將他養(yǎng)育在了人類家庭。”
“聽起來很神。”孔時吾說。
宋天點點頭,“那時候人類與妖族的空間還沒有被劃分開來,各洲之上妖鬼橫行,部落間不斷爭斗,山賊盜匪猖獗,民間驅魔師職業(yè)盛行,在那個混亂的時代里連最基本的生存都變成了奢望?!?p> “那對夫婦不知道羲和修不是人類嗎?”孔時吾問。
宋天微微搖頭,回答說:“不,他們在撿到羲和修那一刻起便知道了?!?p> “在羲和修第一次睜開眼睛看清眼前的這個世界時,就道出了他‘父母’的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因為他的雙眼是傳說中被譽為神之眸的‘六道虛瞳’,世上不存在可以將這雙眼睛所蒙蔽的東西,包括宿命?!?p> “夫妻倆對羲和修天生就會講話還把他們的死期給說出來這件事并沒有感到驚訝,羲和修和我說,因為他的爸媽在撿它回家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它不是人類,而且那是個人妖共存的時代,人類對此并不為奇?!彼翁斓馈?p> 孔時吾若有所思地點頭。
“羲和修在它生命中的第十六年告別父母,去往村外的城鎮(zhèn),同年黃帝出世。羲和修憑借著自身強大的靈力成為了當時最厲害的驅魔師,黃帝上位后討伐蚩尤,羲和修也有參與。但關于那段歷史他沒和我說太多,只是簡單地說了‘我也在打噢’這句話?!?p> 孔時吾笑了笑,他能想象出那男人說出此話的表情。
“涿鹿之戰(zhàn)結束后,人妖被劃分時空,羲和修建立九宗?!彼翁煺f,“他和我說的就是這么多了?!?p> “羲和修是比妖族‘皇帝’更恐怖的存在,燭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彼翁煺f,“能與他平起平坐的,恐怕這個世界上只有那位被稱為九黎名宿的君主了吧?!?p> 孔時吾淡淡的喝了口茶,眼神飄渺不定。
“他和妖族的各皇帝一樣,都是永生的,和我們所謂的‘永生’不同,它們的永生是殺不死?!?p> “殺不死?”孔時吾挑眉。
“你可以毀滅它們的肉體,但絕對無法從真正意義上殺死它們。哪怕被摧毀個一千次一萬次,它們都會在某日再次降臨世間。這是人類達不到的境界,只有妖怪才能達到。”宋天說。
“對付皇帝,只能選擇囚禁或者封印,永遠也不要想著殺死一位妖皇?!彼Z氣嚴肅地說。
“這是涉及到靈魂了么?”孔時吾問。
“差不多,但不完全是?!彼翁旎卮鸬?,“萬物皆有靈力,無論是人還是妖,按妖族描述理論來講,體內的‘靈’是我們生活的資本?!彼翁煺f,“為什么我不說按照人族的理論呢?是因為我們沒有嗎?不是這樣,而是我們有關于這方面的史料都被各朝代的皇帝給抹去了,因為他們沒經歷過那個時代,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只是庸者胡亂寫的舊稿。所為‘靈’,類似道家所說的‘元神’,也就是我們現(xiàn)代人說的‘靈魂’。按照妖族留下來的講述,靈魂是真實存在的。雖然現(xiàn)代科學暫時無法驗證這一點,但沒有被驗證的東西不代表它不存在?!?p> “萬物生存基于‘靈’,大部分生物身上的靈是散亂的,十分稀薄。而等級在‘魁’或以上的妖怪的靈是凝聚的,哪怕肉身被損壞,靈也不會受到半點影響。凝聚的靈可以躍遷輪回而保持前世記憶不滅,而我們人類就做不到這一點?!彼翁煺f。
“比皇還要恐怖的存在……”孔時吾嘴唇微微嚅動,他還沉浸在宋天描述羲和修的那句話當中。
會議廳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宋天和孔時吾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哎,不好意思。還以為沒人呢,門沒鎖好?!迸烁咛裘髅?,穿著件勾勒身材的黑色禮服。她進門發(fā)現(xiàn)里面還坐著兩位后為自己的失禮感到羞愧。
宋天想應是剛才韓沐那冒失鬼沒把門給好好帶上。
“駱小姐有什么事情嗎?你不是負責執(zhí)法者部門的嗎?怎么一個人來會議室。”孔時吾看著走進來的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
駱倪找一張椅子坐下,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那你們呢?兩個爺們在這里聊著什么呢?是商量什么宏圖偉業(yè)么?還是說男人的浪漫我不懂?”
宋天苦笑地擺擺手,“我這年紀了還能有什么宏圖偉業(yè)?!?p> 駱倪笑了笑,回答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宋天教授。你可是看起來越來越年輕??!”
“行了,瞎掰?!彼翁炜吭谝巫雍蟊成?,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
“我們在討論后天怎么對付燭龍。”孔時吾開口道。
“燭龍?它的蘇醒時間是后天嗎?怎么沒人和我說?!瘪樐弑硎竞荏@訝。
“我們也是剛才得到的消息,羲和修告訴給我們的。還沒來得及通知你們執(zhí)行部門。”孔時吾解釋道。
駱倪梳理著垂在肩上的長馬尾,語氣像是有些妒忌:“看來在羲和大人的心中我們執(zhí)法者還不夠你們這些搞歷史研究的家伙高呀。”
孔時吾尷尬地笑了笑,“駱小姐言重了?!?p> “那你告訴我,你來這里做什么?”男人看向女人的眼睛,目光銳利。
“也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了取一位學生的檔案資料?!瘪樐咝σ饕鞯?。
“學生的檔案資料?學生的檔案不都是由你們執(zhí)行部的人保管的嗎?怎么來這里???”孔時吾察覺出女人話中的漏洞,但話剛說完他就意識到了什么不對。
一旁冷靜的宋天臉上的表情也出現(xiàn)了絲微裂痕。
只見女人笑了笑,涂抹在淡紅色眼影上的亮片在太陽的光線下閃亮如鱗,她語氣平淡地回答道:“我當然知道學生們的檔案是在我們部門保管,但令我意外的是,這次錄入九宗的新生里有一名學生的檔案并沒有直接交到執(zhí)行部存儲,這很反常。而且我知道這個學生的名字,當然,我相信你們也很清楚?!?p> 宋天教授抬起頭,看向駱倪,目光深邃:“你想要白若飛的檔案是嗎?”
“還是教授直爽!”駱倪贊嘆道。
“很抱歉,你來的真不是時候。他的檔案在你來的不久前被人取走了?!彼翁旎卮鹫f。他不想告訴她其實檔案還在自己手上,韓沐取走的只是白若飛的任務的安排課程。
“是嗎……那真是運氣不佳啊?!迸丝瓷先ニ坪跏艿搅宋?。
“何況,駱小姐,你無權閱讀這份檔案,”宋天繼續(xù)道,“這份檔案除了羲和修和白若飛本人,其他人沒有在被授予獲得許可的情況下一律被禁止查閱。”
駱倪從圓桌下拉出一張椅子坐下,翹起長腿:“那真沒趣啊,我原本還想看一下的呢。”
孔時吾湊近宋天耳邊,小聲地說:“老師,在韓沐來之前我們不是也拆開來看了嗎?那我們是不是違紀了?你剛才也不和我說這是違紀啊?!?p> 宋天木訥了一下,低聲感慨:“好像是噢……”
孔時吾心里無奈捂臉。
“但我們是抱著學術研究的求知態(tài)度打開的檔案,和她不一樣,誰知道她想對檔案做什么?”
“說白了你就是不肯給人家看……”
“不是我不給,是羲和修不給?!?p> “羲和修也沒給我們看啊!”孔時吾小聲且糾結。
“怎么了二位?”駱倪以不屑的目光看著當著她的面說悄悄話的這兩個人。
“沒沒,沒什么?!笨讜r吾心里緊張,但回答的語氣很平靜。
“你其實可以只說一個‘沒’的,不用說這么多。”駱倪打趣地觀察著眼前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
宋天靜靜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今晚有空嗎?”女人問,話語中帶有幾分妖媚與期待。
孔時吾看向身邊的宋教授,后者注意到前者拋來的眼神后表情不自在地微微搐動。
“她問你?!彼谓淌谝彩且云届o的語氣回復孔時吾。
孔時吾轉頭看向對面的駱倪,說話變得有些不大利索:“今晚沒什么課程,應該比較閑,怎么了?”
“約你去吃飯唄。”駱小姐輕快地回話道。
坐在孔時吾一旁的宋教授差點把嘴里沒吞下的茶給“噗呲”一聲噴出來。
“別引火上身,提防著點這個女人?!彼÷暤靥嵝焉磉叺目讜r吾。
孔時吾看上去像是應付式點了點頭,“可以。”
駱倪起身,“先走了,我還有事情要忙。你們倆繼續(xù)?!闭f完,她走到門外,順手合上了會議廳的門。
“她怎么知道白若飛的檔案在你手里的?”孔時吾問宋天。
宋天沉默了會兒,回答道:“九宗里,執(zhí)法者所處的執(zhí)行部就像是一個深淵。只有血統(tǒng)符合的人才能成為執(zhí)法的專員,我們這些搞研究的家伙體內的血統(tǒng)和執(zhí)行部里的怪物相比根本就是地屨天冠。那是一個‘怪物’的團隊,因為只有怪物才能擊敗怪物。而執(zhí)行部這個深淵很廣、很深,外界所看到的只有一團漆黑。”
“尼采的《善惡的彼岸》中有句話這么說道‘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當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彼羁虒讜r吾說,“所以啊,我們對于深不見底的淵海,還是避而遠之,因為里面隨時會蹦出惡龍撲食掉臨淵之人?!?p> 陽光炙熱,墻壁上的掛鐘整點敲響,殿堂的窗戶外飛過幾只白色的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