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子外照了進來,風(fēng)停止了嘆息,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小船兒的時間仿佛停止了,唯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東西,是呼吸。
這段交織在夢里的前世之旅,小船兒真盼著這一切都是夢,可是右眼的疼痛抽搐,提醒著她這不只是夢,她不知道該問什么,但不經(jīng)思考的嘴巴替她開口,“宿命,真的是早已定好的嗎?”
土地公拄著手杖,小船兒見那手杖的柄兒有道裂縫,就像干枯的樹干,被人用斧子劈開了一樣,土地公拂著胡須,低聲說道:“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宿命是定好的,一個人身在什么樣的家庭,就會遇見什么樣的,擁有什么樣的際遇,這一切便是出生就定好了的?!?p> 小船兒聽完,沉吟許久,想到她與胡先生,便是兩個世界的人,真不該癡心幻想!
“不過,他們忘了人這輩子,除了宿命,還有自己?!?p> “自己,何謂自己?”小船兒愣了愣,也許是記起了前世,她對土地公多了幾分師父的敬意,此生平凡的他,不想前世這樣坎坷,可知道的前世,她的心反而更亂了,這孟婆湯還是該喝的!
黎明時的光微弱,太陽像是好不容易爬上來的,拼盡全力換來一絲絲光明。小船兒睡不著,就索性起來做飯,阿母見她一早就醒,總覺得不對勁,但無論她怎么試探,小船兒就是不肯說。也是,她究竟是要說她對胡醫(yī)生的喜歡,還是說她前世的愛戀,兩件事都開不了口。
吃早飯間,父親突然念叨起船廠主的女兒讀書后會看賬本和記事,如今倒成了廠子里的二把手,比她哥哥還強許多,阿母一聽便澆了冷水下去,“別人一天掙多少,你一天掙多少,就你那點工錢都抵不上我的酒錢,小船兒哪里需要看賬本,我都會算!”
“你扯哪去了?”父親不悅的喝了幾口粥,“這一大早的就膈應(yīng)人!”
“我膈應(yīng)人,你倒是會說話,那你把錢拿來,回頭我?guī)Ш⒆由蠈W(xué)?!卑⒛敢皇植嬷皇稚熘终?,跟父親要著錢,如今離發(fā)工錢還有些日子,父親哪有錢給!
如此的場景,小船兒見了無數(shù)次,有時她也會全幾句,可昨晚的事情令她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莊周曉夢,還是蝶夢莊周,這生死之間就好像一場夢。見她如此,阿母心里便上上下下的,什么也做不了,最后她一咬牙,回屋子里拿出自己所攢的錢,對小船兒說道:“如今女孩子上學(xu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我當(dāng)年就是不識字,才兩眼一瞎嫁給了你爸,你外公外婆給我攢的嫁妝全貼在這個家里了!這些原是我給你攢的嫁妝,你若是真喜歡讀書,就去讀吧!”
小船兒沒想到阿母會這么做,她一向是覺得讀書沒什么用的,平時看戲見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便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沒想到今兒會拿出錢。
“阿母,我那天就是耍脾氣,胡亂說的?!?p> “你的脾氣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才說那些話,阿母沒什么遠見,但若是連你想要的都給不到,我還做什么母親??!只是上了學(xué)堂,別學(xué)那些不好的,女孩子懂些字就好,阿母最多讓你讀個半年,往后你還是要嫁人的!”
“嗯!”看著阿母掌心里的銀元,撲進了阿母的懷里,此刻她才是真正醒了,這才是她的現(xiàn)實,窮人家的女兒,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摸著阿母的手,也不知道阿母攢了多久,才有了這一塊錢,就這些夠他們家吃半年了!
傳言鎮(zhèn)上新辦的慶星堂可留女學(xué)生,阿母便帶著小船兒去報名,打聽了幾番,才知里頭的女學(xué)生十有八九都富貴,哪像小船兒掏個一塊的銀元都舍不得,交學(xué)費那天阿母還想討價還價來著,惹得人家都不愿意搭理,小船兒原想放棄,阿母卻說:“這有什么好丟人的,東西一個心里一個價,討價有什么丟人的。”
說完,阿母灑脫的把錢交給了學(xué)堂的賬房先生,硬氣說道:“錢我們一個沒少,所以別拿這種眼神看著我女兒。”
“我只負責(zé)收學(xué)費,既然交了錢,就去助教先生那兒辦理手續(xù),他會跟你們說什么時候來讀書的?!?p> “助教先生在哪兒呢?”阿母張望著腦袋四處瞧,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她沒上過學(xué),不懂規(guī)矩,又怕女兒被瞧不起,就想看看這位助教先生是怎么樣的人,索性做了所有難堪的事情。
“白旭,你過來?!辟~房先生一招收,一位正在辦公桌上翻閱書籍的先生站了起來,小船兒仔細端詳著這位名叫白旭的先生,只見他頭發(fā)上打著蠟,臉型硬朗,高挺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身上穿著儒雅長衫,氣質(zhì)頗佳,“這位就是助教先生,白旭,你帶這位新來的女學(xué)生了解下我們慶星堂的規(guī)矩?!?p> “不得了了!這先生這么年輕,能教得好嘛!”阿母嘴里嘀咕著,可又不好說出來,這女學(xué)生堆里來了個這么年輕的先生,就怕出什么有傷風(fēng)化的事情,可眼下小船兒喜歡,阿母只得咽下憂慮,陪著女兒了解慶星堂。
第二天,小船兒興致十分好,她原不知道自己如此好學(xué),來了學(xué)堂就像海綿吸了水,瞧什么都新鮮,她雖是這兒最大的女學(xué)生,入學(xué)又晚,然她前世肚子里的墨水被一點點喚起,詩詞歌賦學(xué)得倒快,就是那些新潮的理論卻怎么也學(xué)不好。
不過,如她這般也有個缺憾,那就是寫不好字,胸中詞賦行云流水,筆下潑墨卻甚艱難,每每寫字筆畫都被束縛住了一般,全然沒有前世揮毫潑墨的快感。
用白旭先生的話來說,小船兒這是腦子轉(zhuǎn)得太快,手跟不上,說起來還是小船兒心性已成,這時學(xué)寫字,是很難把字練好的。
這日,原先告了假的古文先生回來了,白旭先生便不再上課,女學(xué)生知道消息后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坐小船兒邊上的繡蘭反應(yīng)尤其大,她撐著下巴,垂頭喪氣的說道:“何老先生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
“每次聽他講課都想睡覺……”另一邊的秋子也嘀咕道。
小船兒對這位何老先生沒什么概念,只聽邊上的女學(xué)生這么說,就想著對方應(yīng)該是個老學(xué)究,講課乏味了些,但興許講的會更深入,因而對這位老先生反倒有些期待。
不過,隨著何老先生進入課堂,小船兒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前世的一個影子,她憎惡的叫了一聲“叔叔”,引得何老先生抬起老花眼鏡,瞧了瞧,他語氣古板的說:“如今怎么還有女學(xué)生不懂規(guī)矩,課堂上應(yīng)該叫先生,怎么能叫叔叔呢?”
這一開場女學(xué)生轟堂大笑,個別笑得開的,失了儀態(tài),老先生立即搖頭晃腦,“果真是世風(fēng)日下,女子應(yīng)當(dāng)笑不露齒,你們笑得前仰后翻,太沒規(guī)矩了!”
被何老先生這么一說叫,課堂上的氣氛又嚴肅了起來,小船兒此刻只能告訴自己,這是何老先生,不是她前世的叔叔,混亂之際她可算懂了孟婆湯的好處,此刻還真想再喝一口。
聽完了一堂乏味的女德課,小船兒困乏至極,就到外邊轉(zhuǎn)轉(zhuǎn),這慶星堂原是前清一位富人家的宅院,時逢亂世,那位富人便散盡家財辦了學(xué)堂,盼著能攬收一些救國之士。
學(xué)堂里亭臺樓榭錯落有致,小船兒來了幾日,心里對這邊有了印象,這日走到哥偏僻處,只見那兒是墻邊有個缺角,小船兒好奇的擠過了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此處是別有洞天,這里頭的小院盛開著無數(shù)水仙,淡黃色的花朵迎風(fēng)招展。
“小船兒,你怎么來了?”問話的人是白旭先生,他穿著素白長衫,正在那兒作畫。
“我只是來散個心,沒想到慶星堂還有這樣的地方……”
“是??!我當(dāng)初也想不到?!毙〈瑑阂姲仔裣壬孛杓埳系幕▋鸿蜩蛉缟?,這里面還有位清秀女子,小船兒忙問道:“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