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點頭。
空空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往前邊去?;秀敝g,我竟覺得她的背影有些像那一晚拉著我去康丘的江荷。
不知道她們在宮中過得好不好,陸青青的手段,我在廟中都時常聽到了。
我的身份不宜拋頭露面,空空就帶著我躲在佛像背后。我們像兩只老鼠一樣,等了很久很久,才看見那個粗布衣裳的男子踏進殿門。
他模樣憨厚,透著一股呆傻勁兒。眼淚在眼眶周圍干涸,剩下的憋著一股勁,想著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敢掉下來。
他跪下,拿起簽筒了,念念有詞:“菩薩保佑,助我夫人快些好起來吧?!?p> 木簽吧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撿起一看,眉頭皺起,大抵不是什么好簽。
賭到這兒,我已經輸了。
空空在旁邊朝著我做鬼臉,我沒好氣地看著她。
我們起身,正要走的時候,那個男子卻將木簽塞回了筒中。他閉上眼,再度念道:“菩薩保佑,助我夫人快些好起來吧?!?p> 木簽再一次掉落,還是下簽。
于是他又撿起放回,又念:“菩薩保佑,助我夫人快些好起來吧?!?p> 我跟空空對望一眼,都曉得這是壞了規(guī)矩的事兒。她想出去阻攔,但肩膀卻被人按住了。
我們轉過頭去,差點被住持那張慈祥的臉嚇得魂飛魄散。他溝壑叢生的臉上沒有責備,如同往常一般笑著:“空空,阿山娘娘,你們只看著就好,什么都不要做?!?p> “可是住持,這樣求出來的簽還有什么用處,已經不是天意了啊。”空空說。
“他要的不是天意,是安慰?!?p> 我跟空空站在住持左右兩側,看著男子跪在地上,額頭慢慢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緊盯著簽筒,雙手搖晃著,念:“求菩薩保佑,助我夫人快些好起來吧?!?p> 吧嗒,木簽又掉下來了。
這一次,他不再將木簽塞回筒中。撿起來環(huán)顧周圍,正要去解簽師父那兒,住持忽然出聲喚住他:“施主要解簽么?拿來給貧僧瞧瞧吧。”
男子有些猶豫,大抵是也曉得自己這簽來得不合規(guī)矩。但他還是挪了過來,將木簽雙手遞上,低聲說:“那麻煩師父了?!?p> 住持拿起一看,又摸了摸雪白的胡須,笑得眉眼彎彎:“六郎逢救是好簽?;ü菽窘詽櫇?,始知一雨值千金。施主必能行遇貴人,病逢妙藥?!?p> 男子喜出望外,問:“果真?”
住持交還木簽,雙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可要解簽條?”
“要一份吧,我?guī)Щ厝ソo我夫人看,我是替她求的,她年前就病了,這段時間略有些憂愁,說恐怕是天意如此,她命數(shù)已到。我想……想求個簽,來安慰安慰她?!?p> 男子搓著手,神情一下高興,一下愁苦。
住持含笑聽了,寫好解簽條,說:“那快些回去,也祝令正早日痊愈,到時夫妻二人一同來還愿?!?p> “是是是,借師父吉言?!蹦凶舆@回是真高興了,從懷中掏出一個醬色小袋,晃了晃掉出三文錢來,投進功德箱中,又說,“這點香火錢,算是心意。今年治病抓藥花了不少,工錢又要晚些時候才結,師父忽怪?!?p> 住持搖了搖頭,笑著看他離開了。
男子行至殿外,看了眼昏沉天色,又轉過身來朝著堂中金身佛像磕了頭,這才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算高,還有些駝背。手掌上橫生的老繭跟傷口,眼底搖搖欲墜不肯落下的淚,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難受。
空空在旁邊撞了撞我的肩膀,低聲說:“你又輸我一回,等我想想要什么好呢?”
“什么輸了,空空,你又跟人賭?”
住持的聲音有些嚴厲,空空開始抱頭求饒。
我什么都沒講,快步繞去了后山下路,急急忙忙下了山。
夏天的黃昏總是格外好看,晚霞漫天,緋紅云中偶爾會透出幾顆星子。樹葉在晚風中輕輕搖晃,煙火氣籠罩著趁暮色而歸的行人。
我站在驛站,等了一會兒終于瞧見了那個男子,急急忙忙走上前去,問:“你夫人病了?”
許是我太兇神惡煞,男子嚇了一跳。又見我是個小姑娘,便哄我說:“是啊,姑娘有何事?這樣晚了,還是早些歸家去吧?!?p> 我拆下腰間的錢袋,塞進他手里,罵他說:“你管我那么多,這里有些銀錢,你先拿著,好好請個郎中給夫人看??!要實在沒辦法了,就……就去徐尚書府上,說你是何敬云的人,把你的難處告訴他,叫他幫你。他要是不幫,你再來福寧寺告訴我,我揍死他!”
男子握著錢袋,被我這通話說的有些發(fā)愣。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就要給我跪下。
“謝謝姑娘好意,但這錢我收不得……”
“有什么收不得?”我朝著他齜牙咧嘴,威脅道,“你方才求的簽不是說,行遇貴人,病逢妙藥?我就是你的貴人,貴人幫你你敢不要?菩薩看了會覺得你心不誠,不會幫你應驗了!”
我滿嘴胡謅,竟然唬住了這男子,趁著他發(fā)呆的片刻,我趕緊跑回了山。
夜深露重,我的裙擺被打濕了不少,月亮也從烏云后探出頭。我呼哧呼哧爬著臺階,快到的時候一抬頭,住持穿著金紅色袈裟,掌中夾著佛珠,站在寺門口靜靜地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坐下了,同住持說:“住持怎么還沒睡?今晚也不用誦經?”
“已經結束了,正預備去睡,想出來看一眼,看你回來沒有?!?p> “住持不怪我?”
“你是去行善,怎能怪你攔你?!?p> 住持背過身去,脖頸上的佛珠在月光下散著油亮的光。我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住持知道我下山去做什么了?”
“不難猜,以阿山娘娘的心性,不會對人間的苦難袖手旁觀?!?p> 我聽了覺得有趣,自打上次跟江荷夜談之后,我就覺得聽別人說他們眼中的我,是件很奇妙的事兒。于是我雙手撐著臉,問主持道:“那主持,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