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fēng)高。
木葉已凋落殆盡,剩下光禿禿的枯枝,顯得一整片森林都蕭索無比
沒有了葉子的阻擋,長風(fēng)直入,輕而易舉就推開了萬劍山莊所有的門窗,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一直“砰”地反復(fù)作響。
這種聲音最讓人心煩。
有一個人嫻熟地關(guān)上這些門窗,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十分穩(wěn)健,每一步都關(guān)上一扇門或者窗。
到最后一扇門的時候,他卻打開了另一扇門,進(jìn)了一個黑漆漆的屋子。不久,這個屋子發(fā)出一陣陣聲響,然后他又嫻熟地進(jìn)入密室。
火光一直為他亮著,火光映出他長滿胡須的面孔,正是昔日鼎鼎大名的萬劍山莊莊主萬勝風(fēng)無疑。
亮起的火光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仍然走他的路,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等候多時了?!?p> 花翎就站在零碎的銅鏡碎片前,一字一句說著。
萬勝風(fēng)并沒有回答,而是伸頭看了看花翎的身后,看著模糊的潭水和潭水邊空無一物的寶座,他已確定這寶座此時并沒有人。他問:“你們救走了她?”
花翎道:“沒有人能救她,她已經(jīng)死了?!?p> 萬勝風(fēng)似乎驚異了一下,道:“哦?你們殺了她?”
花翎道:“除了她自己并沒有人能殺她?!?p> 萬勝風(fēng)道:“確實如此?!?p> 花翎道:“還未到元宵,你來早了?!?p> 萬勝風(fēng)道:“不,騎虎南下,我已來晚了?!?p> 花翎道:“哦?為何?”
萬勝風(fēng)道:“我遲早是要身首異處,那樣的話,她就要在這里接受漫長的時光的雕刻,直到化為枯骨死去,而我要是早來一點,她也許就能早一點解脫?!?p> 花翎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愿望,不過這似乎不符合你的性格?!?p> 萬勝風(fēng)道:“人的性格又不止一種?!?p> 花翎道:“殘忍、聰明、不擇手段、豈非都是你所擁有的性格?!?p> 萬勝風(fēng)笑笑說:“人都擁有各自的手段,只是我的與別人不同,所以別人都有要阻止我,你豈非也有自己的手段?”
花翎道:“我會光明正大地殺人,而你會悄無聲息地殺人,這就是我們的不同?!?p> 萬勝風(fēng)道:“但我們同樣是殺人?!?p> 花翎道:“經(jīng)過龍起、獨孤平、王雨婷這些人的死,我覺得有情比無情有意義得多,不知道你認(rèn)為如何?”
萬勝風(fēng)道:“至少在有生之年,我還不明白情為何物?!?p> 花翎道:“這就是你敗的原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對待龍起、仇恩、無影這些人若是有些人情的話,只怕敗的是我。”
萬勝風(fēng)道:“如果你不出現(xiàn),只怕我不會敗?!?p> 花翎道:“如果我是你,我會讓龍起一個人干所有的事,把我要殺的人全數(shù)殺掉,不該殺的人一個也不碰,然后我會把龍起殺了,毀滅我所有的痕跡,再找一個替死鬼,然后殺了他,我就可以稱王稱霸。人要么多情,要么絕情。如果可以,我寧愿不選擇龍起,縱使他殺人的功夫再好?!?p> 萬勝風(fēng)道:“可惜你不是我?!?p> 花翎道:“也幸虧我不是你?!?p> 再多的如果都可能是走投無路時的慰藉。
燈下的油一點一點枯竭了,火焰也一點一點淡弱下去。眼看著,這里馬上也要變成一片漆黑。
花翎在這時,拔出了他的花翎劍,火一樣紅的劍,血一樣紅的劍。他的人亦沒有做任何的停留,自然而然地沖殺而去。
萬勝風(fēng)亦是拔出手中的草尾劍,勢不可擋。
整個密室在一呼一吸之間因二人的廝殺而劇烈地顫動起來,猶如一個哭聲震天的孩子。一時劍光四射,劍氣四散,密室的四壁也已四處劍痕,整整一尺之深的疤痕。
花翎已摸清蕭水劍法的套式,所以應(yīng)付自如。萬勝風(fēng)自然難受,沒過百招,肩上、臂上、腰上已滿是劍傷。他的頭發(fā)也終于凌亂。生死之間,沒有人會管顧自己的胡須是否減少,發(fā)絲是否凌亂,他在乎的是對手的血究竟流了多少?;岵焕⑹腔?,今日的他總算滴血不流。
萬勝風(fēng)一直敗退。仿佛他這后半生都是一直敗退的——自從花翎的出現(xiàn)。
他狼狽到何處?狼狽到花翎的劍刺入他胸膛之時,他尤是蓬頭散發(fā)地拼盡全力想攻擊,只可惜草尾劍在這一剎那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脫手而去。
他就這么又一次地敗了,不知會不會再有下一次。
人之將死,難免會掙扎。萬勝風(fēng)掙扎之時竟然打出一根金色的針,殺人的針,花翎的胸膛瞬間被這根金針刺穿,像跳蚤爬過一樣地癢。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倒地的,兩個人倒地的動靜總比一個人的雄渾壯歡。
花翎拾起落在地上的飛針,一種熟悉涌上心來,只見那針上刻著“棲霞”二字——那是龍起的金針。
花翎道:“我竟沒想到你手上還有針……”
萬勝風(fēng)道:“我這輩子孤獨無比,黃泉路上也好與你交個朋友。”
在他心中,花翎已算是他到至為佩服的人,交上這樣的朋友當(dāng)然不賴。
花翎道:“像你這樣的人,我們根本無法成為朋友。”
萬勝風(fēng)失望極了,他一陣大笑,翻過身來,爬著、嚅動著。
花翎已無力可行,用盡力氣說完這句話:“至少你該好好請我喝一杯酒……”
說完他已閉上眼睛,不知是生是死。
萬勝風(fēng)的笑聲不止,一步步往臺階上爬去。雖然艱難,但他似乎異常興奮。人在死之前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總是很值得高興的。人在高興時也總?cè)菀撞恢搿?p> 他就這么爬著,像一個勝利,又不完全勝利的勝利者,蠕動到臺階上。
正在這時,他猛然抬頭。只見門前正有一個人,提起一把漆黑如夜的劍,手起劍落,將他的頭完完整整割了下來。
這個人徑直扶起花翎,拾起花翎劍和草尾劍,走出了這間密室。
這時,燈光早已燃盡,屋中一片黑暗。
長松扶著花翎在黑夜中走,不知走多久才到城中。隱隱約約中,花翎能感受得到這把劍,黑劍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花翎為他感到高興。
“沒想到你還是來了。”花翎已虛弱得形同垂死的病人,或許他真的就是垂死的病人。
長松道:“我想幫你一次,所以我就來了?!?p> 花翎道:“我想見她……”
說完他又一次暈死過去。
夜不說話,靜靜聽著長松沉重的腳步聲。不知為何,烏云突然散去,一輪明月照在去往松江城的路上,長松的步伐在月色下顯得有些欣喜。所以,他整個人也都欣喜背對著月笑了起來。
福來客棧這一次真的帶來福音。
因為一個萬勝風(fēng)的頭,就相當(dāng)于一百萬兩黃金那么重,就好比提著一座金山。
花翎又一次入夢。這次他在夢中看見雪峰山,雪峰山上的雪已經(jīng)厚有數(shù)尺了,白雪皚皚映照著藍(lán)天,他感覺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那么親切。他正享受著,忽然就聽到天際有一個聲音在叫他,一個無比甜美的聲音呼喚著他,于是乎,他開口回答,于是,他也就醒來。他醒來還未清晰地看見世界,何晴柔已一把撲在他的懷里,哭泣不已,他又撫順了她的秀美的青絲,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可惜并沒有止住何晴柔的哭聲,待他準(zhǔn)備再開口說話時,她突然停止了啜泣,道:“你險些食言?!?p> 花翎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昏睡了三天,這三天,他一直在做夢,很長很長的夢。
長松道:“還是她的解藥救了你,我總算明白,每天和毒打交道并不全然是壞事?!?p> 花翎更是疼惜地望了她一眼??磥砩咸齑槐。屗麕状嗡览锾由?。如此,生活越發(fā)有趣。
除夕這天不知不覺就來臨了。
泉州城內(nèi)此時熱鬧非凡,行人來往不絕,擁堵得只可前行不可轉(zhuǎn)身,馬更是不能調(diào)頭。再擠一擠,只怕這座城也要裂開,裂成一座沒有城墻的城。今日城中最多的無非江湖中人,因為他們大多都要南下,去往那個普渡眾生的地方——少林。
少林今日并不打算過節(jié),而是召集了天下有識之士前來觀看,他們已了解決了殺害幾大門派的兇手萬勝風(fēng),今日就是功德圓滿之時。
會場上集滿了各式各樣的人,但大多還是八大門派的弟子——武當(dāng)、唐門、楚荊殿……
智覺等人抱著一個匣子念了一遍又一遍的經(jīng)書,那匣子正是萬勝風(fēng)英武的頭顱。
智覺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花翎、長松、何晴柔、無影、無墨站在旁邊。
智覺大聲道:“各位,殺人兇手已身首異處,今日也算給各位一個交代,望各門各派且將此事放下,從此提高警惕,多多行俠仗義,為民造福?!?p> 眾人見到萬勝風(fēng)的頭顱,不覺心情大好。他們興奮的是一個魔頭終于死去,而并非是為了某個死去的人而欣慰。
青城派新任的掌門名叫許傳仙,是沈萬的同門師弟,今日他正帶青城派千里迢迢前來興同問罪。
許傳仙道:“智覺方丈,青城前任掌門沈萬的遺體,我們已找到,據(jù)查證,沈師兄死于利劍,而當(dāng)天惟有我方人持有利劍,少林持棍,其余各派有各自的武器,持劍的惟有天劍派及花翎、長松二人,其中能夠一劍六人的也只有花翎、長松二人,所以我懷疑……”
未等智覺開口,花翎已搶先道:“不錯,沈萬是我殺的,我殺他是因為他要殺我的朋友。”他指的朋友當(dāng)然是無影、無墨二人。他也沒有想要指出沈萬想要玷污無墨的無恥行為。
許傳仙笑了起來,道:“若冷血閣殺手是你的朋友,你又是什么人?”
花翎道:“我縱也是殺手,又能如何?”
一旦大敵被滅,人們會立即站回自己的位置,清高得像個佛佗。
不管在哪里,利益始終是人們的最高根本和行為準(zhǔn)則,繞過了它則一切免談。他們可以允許一個與他們有同等實力的人相互競爭,但決不允許一個絕對強(qiáng)大的人站有他們的面前。
武當(dāng)派玉逍子問:“是否屬實?沈掌門是否真為你所殺?”
花翎道:“不錯?!?p> 橫樹又道:“那我們果真對你客氣不得?!?p> 不知何時,下面有人大聲道:“花翎曾是殺手,殺人無數(shù),雖然離開流青,但手上仍還留有許多條人命。身旁的女子正是昔日兇狠毒辣的百靈殿何左袖,亦是陰狠毒辣之徒。在旁邊的無影、無墨乃是冷血閣的頭號殺手,手上盡是我等同胞的血液。放過他們,天理難容?!?p> 臺下頓時一片喧囂,一時間炸開了鍋。眾人固然認(rèn)識花翎,卻不認(rèn)識剩余的人,這樣一聽,無異于身邊放著幾只兇殘的老虎。
“天理難容……”臺下的人已沸騰。
誰能道得得這江湖的是非?或者說,這江湖究竟有沒有是非?
花翎道:“方丈不必想法為花翎辯駁,花翎只問一件事?!?p> 已左右為難的智覺頓時心中大為慚愧,也感嘆花翎的善解人意,道:“花施主但說無妨。”
花翎道:“一百萬兩算不算得數(shù)?”
智覺點頭道:“當(dāng)然算數(shù)?!?p> 花翎道:“那好,煩請方丈派人將黃金送往雪峰山即可。眼下的事,花翎自會解決?!?p> 智覺雙手合十,念道:“阿彌佗佛?!闭f實話,他活得半百了,也不得不佩服花翎此人的氣勢與膽識。這樣的人也本不屬于江湖。
花翎牽起何晴柔的手,道:“各位,花翎在雪峰山上賞雪飲酒,等待各位的到來?!?p> 世人那么多,又何必各個理會。
言畢,五人一同慢步走進(jìn)人群。說來也奇怪,剛才還洶涌的人潮之中竟然自覺讓開一條路來。人們都只是看著,一言不敢發(fā)。
這一幕讓長松不禁想起昔日萬勝風(fēng)走出人潮時的模樣,他越想越覺得好笑。他走在最后,邊走邊哈哈大笑,笑得讓一些膽小的人都失了魂魄,渾身顫抖。
真正可悲的東西,是差距,是永遠(yuǎn)也走不到一起的差距。
泉州城中已不同于早晨那般熱鬧,夕陽西下,許多人家都亮起燈火,煞是好看。
花翎轉(zhuǎn)身對無影無墨說道:“不知二位作何打算?!?p> 無影道:“四海皆可為家,找個避靜的地方安度余生便罷了。”
花翎道:“我知道有一處,不知二位可愿屈身?”
無影道:“你但說來?!?p> 花翎道:“雪峰山。我聽一煞說起,他十分佩服你們的刀法,何不到那里一起生活,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p> 無影轉(zhuǎn)身看向無墨,無墨只是朝他笑了笑,大概意思,一目了然。無影突然雙膝下跪,重重在地上,道:“多謝?!?p> 花翎急忙扶起,道:“以后就是朋友,不必言謝?!?p> 花翎又問長松道:“你呢?”
長松突然緊緊握住黑劍,眼望著西邊天空的緋紅色的云,也不說話,只是嘆了口氣?;釙?,靠過身來,俯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他頓時喜笑顏開。
長松抱劍道:“我有機(jī)會一定去雪峰山找你們喝酒?!?p> 花翎道:“一定。”
長松道:“一定?!彼瑫r拍了拍花翎和無影的肩,然后身形一閃,消失在重重的屋頂上,消失在夕陽中。
何晴柔問道:“他不與我們同路嗎?”
花翎道:“他向北,我們向西?!?p> 何晴柔道:“我們還會再見?“
花翎道:“一定。”
長松今日才發(fā)覺自己的輕功并不弱,他今日也總算明白什么是一日千里,因為他正這樣體驗著。
月光如水,清澈,明亮,一道影子一直北上,像極了東流入海的江水,永遠(yuǎn)都不會感覺到累。對于情來說,累是件微乎極微的事,是件不值一提的事。
松江城今夜無眠。
“醉紅塵”里擠滿了紈绔子弟、富家公子——作為紡織重地,松江城最不缺的就是富家公子。
如煙的房間里坐著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哥,正翹著腿流著口水聽著聽不懂的古箏之音。如煙今日的生意好極了,門外排滿了客人,客人排起了好長好長的隊,每個人都在焦急的哀號著,就像公豬等不及了,急切的嚎叫,他們也是這樣的心情。
如煙今天卻沒心思撫古箏,只因她在想這個除夕夜她思念的白衣飄飄的男子會在哪里?于是她的古箏斷斷續(xù)續(xù),紛紛繁繁。
幸好,客人們聽的是人,并不是古箏。
忽然間,房頂上泄出了月光,月光如雪般潔白,照進(jìn)如煙的心里,也在此時,屋頂上落下一個人,一個白衣飄飄的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長松。
客人一時間已動彈不得,長松拉住如煙的手,一把摟過,一起跳出那個掛滿思念的窗。
外面的公子們聽到古箏聲停了,知道里面的人已經(jīng)完事,但久久不出來。他們難免氣憤萬千,一把將門踢壞,闖了進(jìn)去??墒堑却麄兊闹挥幸粋€癡傻的人,一把摔在地上的古箏,幾個彩色的燈籠。
如煙第一次嘗到了飛檐走壁的感覺,不禁笑得像個小孩。雖是冬夜,但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比燃燒的火焰還要溫暖。此刻的她已難以言喻。她又想笑,又想哭,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笑道:“我們?nèi)ツ???p> 長松道:“家?!?p> 如煙道:“家?那一百萬兩呢?”
長松道:“自會有人來幫我們付清?!?p> 如煙道:“怎么來的錢?”
長松道:“我掙的!”
長松說完這句話忽然無比的自豪,錢,確實是他掙的。
她忽然又落了淚,哭泣著看這松江城的繁華。她好像許久許久都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了。當(dāng)她作為這座繁華的城的一部分時,她是不能夠欣賞這些美麗繁華的了。這突來的幸福來得多么可愛。
今天的松江城真可謂“良辰美景佳人”。
時光如流水,幾天后一個清晨,雪峰山上還飄著鵝毛大雪。
花翎總算躺在自己從小到大熟悉的床上,他一覺醒來,回憶起經(jīng)歷的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只是有一些變化,變化就在于他的身邊多了一個美人,絕世的美人,酣睡的美人。
他偷偷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在雪地上踏出一個個結(jié)實的腳印,這行腳印一直到一塊木碑前。木碑上不知何時站著一只青色的鳥,鳥一直在木碑上遠(yuǎn)望,望著山上山下紛紛揚揚的雪?;嵩谶@碑前碎言碎語說了些什么。千言萬語,他想說的也不過是這一句簡短的話:“謝謝你?!?p> 至于松江城里的萬凌風(fēng),聽到父親死去的消息時,反而平靜。他一直等到元宵花燈夜后,才離開松江城,不知去向。
?。ㄍ辏?p> 阿君
2015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