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復(fù)三年春三月十六，正是東都眾花開過、樹抽新芽的好時候。才下了一場春雨，整個東都都跟著這場雨活泛起來，沿街的屋檐一時新如才砌，偶掠過幾只燕子，呼朋引伴地又隱入別家院落去。逢三六九的長干街市現(xiàn)在人還算不得多，因此一輛普通的馬車經(jīng)過，也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車馬轆轆，一個衣著樸素的車夫駕車前行，簡單的灰布面兒的蓋簾上還落了一些鳥白。東都里的馬車多了去了，誰也不會理睬這是哪一家的，慣會瞧周正不周正的娘子們見了這車，也只會以為是什么小門小戶雇來的罷了。

　　離了長干街市，馬車轉(zhuǎn)入四易司街，再轉(zhuǎn)到通明大路上，此路若一直走下去，沿街的不是府衙，就是署司。若還要再前行，便是幾家大戶的府邸了。

　　這些可不是普通的商賈大戶，個頂個都是如今朝堂里有身份、有地位的官老爺。且不論京兆尹府這樣的官宦門庭，單看伯岳侯府一類的，也足以知道這地方的非比尋常。

　　東都百姓婦孺皆知，通明大路上的“龍角池方”住的可都是不能輕易招惹的大人。

　　頑童頑童你別鬧，過了長干是馬橋，走馬橋前通明道，金道道，銀道道，平頭百姓不能趟。要是走上通天道，鐵鉤鉤，白刀刀，挖你心肝兒送閻王。

　　“二公子，到了?！避嚪蚶振R停車，就在下馬石旁，馬兒低喑一聲，踢著前蹄子垂首休憩。

　　簾子忽然掀開，伸出一只白嫩的小肥手來，若是側(cè)著看，后頭灰色的石墻顯得這只手格外可愛。小手輕易撥開簾子，一張娃娃臉便顯露出來。滴溜溜的大眼，新鮮地打量著四周，不知道是不是著了風(fēng)寒，他還時不時伸手搓著鼻子，還不忘時時猛吸一下，又抓著兩個桃子揪，用翠色帶子綁得緊實著，稚愛極了。

　　“這就是羅府了？”他看見了不遠(yuǎn)處的石獅子。

　　車夫勤快地答道：“是啊，二公子，想來，衛(wèi)英方才先進(jìn)城通報，府上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迎接您了?！?p>　　“知道呀，那你們可是今日就要回去了？”小胖小子看了一眼馬夫，“我這里給你留了一包杏粉酥，回去的時候，別忘了吃?！?p>　　說完，他拍了拍后座。

　　車夫笑道：“二公子，小的不用您操心，扶您下來？”

　　“成?！?p>　　這二公子下個車是真費(fèi)勁，腿短到根本夠不著馬凳，車夫好不容易抱住了，才給安安穩(wěn)穩(wěn)接下來。再看車夫，要不是有膀子力氣，也非得累出病來。

　　“小的這身份，就不送您進(jìn)去了，待會兒府里出來人給您拿東西，我看著他們一一搬拿進(jìn)去，就和衛(wèi)英回去了?！彼咽衷谏砩喜亮擞植粒呛侵?。

　　小胖小子樂呵道：“知道了，你們回去的路上可小心啊?！?p>　　“您就放心吧?！?p>　　車夫為他拍了拍肩膀，似乎是掃去塵土一樣。小胖小子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整理起自己身上的衣服來，看看有沒有不平整的，或者有地方臟了，反正就好一頓捯飭。確定了儀表無礙，才轉(zhuǎn)身朝著石獅子那個地方走過去。

　　十來步遠(yuǎn)的功夫，走得他的心卻一直突突地跳。

　　直到臨近了大門，抬頭看去，陽光剛好灑在門匾上，松木的門匾上描金的兩個大字“羅府”便映入眼簾。這便是羅府，是他此次來要生活的地方，也是他應(yīng)該的家。

　　門口此時早已簇?fù)砹怂奈鍌€小廝，一看這小孩兒，有的趕緊抽身進(jìn)院趕去通報，有一位則趕緊上前來迎接。

　　“小公子可是從句容來的？”小廝倒還算客氣，不像有些護(hù)院看家的，不說人話單看臉色，會以為是狗。

　　小胖小子非?？蜌獾溃骸皠跓┠▓笠宦暎驼f句容的羅明來了?！?p>　　“哎呦，二公子！”他要進(jìn)東都，自然是羅府上下都知道的，這小廝也不例外，只不過都沒見過，也為著不弄岔了才仔細(xì)一些。

　　羅明不好意思地一笑，瞇著眼點了點頭，“是我?！?p>　　“哎呀呀，二公子，快快有請，老爺和夫人就等著您來了。”這小廝倒很是殷勤，一邊提醒著他留神腳底下臺階，一邊為他引路到門前。

　　也有小廝聞聲從門里出來看，這個小廝便打發(fā)道：“別看了別看了，是二公子來了！還不快下來迎接！”

　　這小廝十分熱絡(luò)，看起來是府里的交把子，但是羅明又很佩服他辦事干凈利落，而且不失分寸。

　　“二公子，煩您在此稍后，您這過門，不對不對，是進(jìn)門，哎呀，也不對，這么著，就您回家，哎，對了，您回家進(jìn)門，這是個重要儀式，必須得老爺夫人來，迎接您進(jìn)去，您稍等片刻，稍安勿躁?！边@小廝看起來油滑世故，講話也好玩一些兒。

　　經(jīng)此來看，這東都羅府，也不是什么嚴(yán)肅得不行的地方，倒與句容老家很是相似。他非常喜歡這種相似。

　　不過片刻，便聽到一陣腳步嘈雜聲，不見人影，卻先聽到有夫人的高聲喊叫，“你們倒是去準(zhǔn)備飯菜去啊，都跟過來干什么？”

　　羅明猛地一挺后脊梁，莫不是……

　　“二公子，老爺和夫人來了。”那小廝說完便退避到身后去了。

　　羅明剛朝里張望，只見一青衫婦人先一步踏了出來，他不知道婦人梳的是東都如今最時興的望月髻，更不知道她佩戴的是何等名貴的珠玉，他只知道這個女人美極了，并不是妖冶的那種，而是非常大方的一種美，更有許多英氣在其中。

　　“我的兒啊，這便是明明了吧，可叫我想死了?！辈坏攘_明見禮，這婦人便上前一步蹲下抱住了他。

　　跟著她身后出來的，才是一位威嚴(yán)端正的男子，以及一群丫鬟傭人。

　　“爹……”他被摟抱著，而后遲疑著喊出了這個稱呼。

　　這個人，這個名字，太陌生了，這許多年來，這個人一直活在別人的口里。一直聽別人講“你爹如何如何”，今時日見面，好不容易喊了一聲爹，倒真心酸。

　　聽著孩子怯生生的，婦人更是心疼起來，遂轉(zhuǎn)臉對著男人道：“你兒子好不容易搬過來住，你怎么還擺著你上朝時候那一張臭臉？不知道的以為你欠著你兒子千八百萬的銀子呢?！?p>　　婦人言辭犀利，男子一時竟紅了臉，別過頭去，干咳嗽了一聲。而旁邊的下人就像是看慣了一樣，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從容淡定。

　　婦人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去，端詳起羅明來，卻又忍不住蹙眉轉(zhuǎn)臉道：“你兒子叫你呢，你快答應(yīng)啊。”

　　男子不好意思正視羅明，偏著頭連連稱“哎”。

　　婦人這才罷休，旋即一副慈母模樣，摸著羅明的臉，溫柔道：“好孩子，你爹他當(dāng)官當(dāng)傻了，耳朵有些毛病，嘴也有些結(jié)巴，你別往心里去，以后習(xí)慣了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呢，是你的，是你的，算了算了，若不習(xí)慣，你以后就管我叫大夫人就行，在羅府里，大夫人罩著你，沒有人敢欺負(fù)你，要是你那個混蛋哥哥……”

　　說至此處，她忽然站起來，掃視了一圈，問道：“羅沉那個兔崽子怎么沒來？”

　　不知為何，她一問出口，下人們都紛紛低下頭去。

　　“不說？小碗，給我去后花園里把他找出來！一會兒飯廳上要是沒他的人，我讓你們這些伺候他的，統(tǒng)統(tǒng)吃板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羅明到來的原因，下人們總覺得夫人今天沒那么暴戾了。

　　這要是放到之前，現(xiàn)在這頓板子就得吃上。

　　“明明，餓了吧，走，我?guī)氵M(jìn)去吃東西，哎呀，看我們明明，白白胖胖，真可愛，真想好好抱抱你，要不是你那個糊涂爹，不早把你接過來，我一定給你喂得更白更胖?！眿D人拉著羅明的小手就往里走，完全無視掉了這個家的男主人。

　　但也奇怪，下人們紛紛開路，男主人只能站著看，一句話也沒有。

　　羅明亦是有些尷尬，怯怯道：“大，大夫人，叔公說了，我再吃，就沒有合身兒的衣服穿了?！?p>　　“胡說八道！什么狗屁叔公，聽他的屁話，趕明兒，就給你做幾套新衣服，咱們挑最好的料子，管教它都合身兒！”

　　二人越走越遠(yuǎn)，男子還站在門外，一直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背影。旁邊的老奴走上前來，亦是低聲道：“老爺，已經(jīng)命人把二公子的行李都搬進(jìn)來了，”他又轉(zhuǎn)眼看向自家夫人與二公子，“看來夫人很喜歡二公子啊?！?p>　　“她不就是這么個人兒嗎？養(yǎng)著沉兒覺得不夠癮，又不想再生一個，這才非讓我把明兒接過來?！蹦凶拥难凵衽c口氣同樣寵溺。

　　老奴跟著道：“是，府里人多點，總歸也熱鬧?！?p>　　“不是，羅焦，你是覺得沉兒一個人不夠鬧騰嗎？”男子頗有些戲謔地看了一眼他。

　　羅焦才帶著笑道：“二公子從小養(yǎng)在句容，族里的叔公管教嚴(yán)格，一看就不是個鬧騰的，依老奴看啊，說不定他還能壓一壓大公子?！?p>　　男子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又伸手指了指羅焦，指點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最終背手走進(jìn)門去，這時候才道：“只希望沉兒別把明兒帶跑了就行?！?p>　　羅焦看著自家主人這種久違的慈父之態(tài)，也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