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家大公子在一樓與貴婦人拉扯了些許時間,在貴婦人浮夸的笑聲中道了別。剛踏出鶯香閣,店小二便從后方牽來一匹白色駿馬。昌家大公子搖搖晃晃地上了馬,直追黑衣男子而去。
黑衣男子騎著黑馬在青福道上緩慢前行,昌家大公子打馬趕到他身邊。
黑衣男子手里提著一壺鶯香閣的桂花酒,腰間掛著兩把佩刀,悠然自得,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自顧自地喝著酒。
昌家大公子臉色通紅,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醉意還是困意。
他拼盡全力撐起眼皮,睜開雙眼,見黑衣男子這般態(tài)度,惱怒道:“昌昭翰,你讓我在外人面前丟臉了,知道不?我怎么說也比你年長,對兄長……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大搖大擺,說走就走?別以為武功高就能肆意妄為,父親百年之后,七十三刀幫幫主之位非我莫屬。我跟你說話呢,昌昭翰!你個小畜生、小混蛋、骯臟的小野種!我跟你說話你聽到?jīng)]有???!我可是你大哥,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卑鄙的下人引誘的爹爹,可你我身上確是流著相同的血,你……”
昌昭翰輕拉韁繩,胯下黑馬立即停下腳步,他雜亂的頭發(fā)下升起一道寒光,在對方言語侮辱自己母親之時。
昌昭翰眼里閃著寒光,殺意漸起,冷冷道:“幫主之位并非是你的囊中之物,只是我無心求之罷了。父親百年之后,我自會離開昌家。但是,昌許翰,你給我記住了,私下你如何胡說八道、瘋言瘋語,我管不著,倘若再敢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娘親,怕是還未坐上幫主之位,你的小命就已經(jīng)到頭了?!?p> 昌許翰氣血上涌,黝黑的臉龐上透出紅暈來,看上去既好笑,又古怪。
一夜的酒意敵不過昌昭翰的兩句話,昌許翰的宿醉一時間消了大半。他惱怒不已,卻又不得發(fā)泄。
他知道昌昭翰是個言出必行的瘋子。而什么言語能激怒他,他也清楚的很,無外乎那個卑鄙骯臟的下賤女人,那個趁機勾引父親的可惡下人。他伸出手指指著對方,話到嘴邊,最后還是咽了下去。
昌昭翰眼中寒光暗淡,殺意漸消。他抬頭飲一口桂花酒,把頭伸向昌許翰耳邊,低聲道:“七十三刀幫是依附權勢才起的家,也正因如此多年來都得不到江湖正道門派的認可。父親這些年來善結江湖人士,廣交英雄好漢,才有如今的地位,卻也僅限于福城。像你這種沒出過福城的公子哥又怎懂在福城之外,分部里的那些弟兄們日子過的有多艱難?你完全不懂?囂張跋扈也要適可而止,別忘了鶯香閣的主人是誰?與其說是我讓你丟臉了,不如說是我救了你一命?!?p> 話閉,昌昭翰轉頭再次輕拉韁繩,胯下黑馬再次踱起步來。
昌許翰望著他的背影,氣得咬牙切齒,他最恨別人跟他說教,尤其還是這個沒有身份的弟弟。一肚子怒氣無處發(fā)泄,他憤憤難安,臉色通紅,炙熱發(fā)燙,幾乎要把臉上的本色給壓下去。
就在紅色將要大勝黑色之際,他突然想起什么,眉頭一松,紅黑兩色再次戰(zhàn)平,他打馬向前追上昌昭翰。
“父親這回讓你去東部分鏢局所為何事?”昌許翰追上來低聲問道。
昌昭翰騎著馬兒,喝著酒,一搖一晃,充耳不聞,逍遙自在。
昌許翰見狀大怒,臉上哪兒還有一點黑色,上下里外皆是通紅,像燒過頭的鍋底,幾欲爆炸。
昌昭翰目視前方,突然開口說道:“福城東部分鏢局的管事被人暗殺了?!?p> 昌許翰愣在原地,臉上紅黑兩色瞬間沒了勁,灰溜溜得退了場。待他緩過神來,昌昭翰已經(jīng)行出十步開外。他再次打馬跟上,低聲問道:“查明是何人所為了嗎?”
昌昭翰飲一大口桂花酒,而后把酒壺別在腰間,道:“狀況已經(jīng)明了,依據(jù)已有的線索也只能得出一個猜測,具體如何,還需父親來定奪?!?p> 話剛說完,昌昭翰便打馬疾行,留下滿腹疑惑的昌許翰在清晨微寒的晨風中不知所措。昌許翰破口大罵,打馬跟上,兩人離開青福道,直往東南方向而去。
昌昭翰踩著第一縷陽光回到昌家大院,剛到門口便被前來迎接的下人們團團圍住。一個笑容干凈的少年把昌昭翰的黑馬牽到馬房,一群人圍著昌昭翰問個不停,昌昭翰邊走邊答,昌家大院一下子便熱鬧起來。
在下人的簇擁下昌昭翰走進大院,在院子拐角處撞見一個癱坐在地的醉漢。
醉漢身穿金絲錦衣,手腳與脖子上掛滿金鐲銀鏈。他赤著腳,腳底黑乎乎的還有一層厚厚的老繭,披頭散發(fā),頭發(fā)常年沒清洗,都結成了塊,跟一塊塊木板一樣掛在身上。醉漢手里拿著一個純金酒壺,他一會兒癡笑,渾身亂顫,一會兒又低聲抽咽,嘴里念叨著什么。
眾人貌似已經(jīng)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并沒有人去搭理這個醉漢。下人們圍著昌昭翰,眾人歡聲笑語之際,便聽到昌許翰在門外破口大罵。
下人們臉色驟變,卻又不能違抗,只得板著臉,極不情愿的出門迎接,把馬牽到馬房,隨后各回其位。
下人們四散而去,昌昭翰剛得一空閑,正欲找父親匯報此次情況,忽地眼前閃過一道紫紅色身影,隨后數(shù)十發(fā)飛刀破空襲來。
昌昭翰會心一笑,雙手別在身后,神色從容。
飛刀裹著疾風撕裂空氣,發(fā)出“呼呼”的急嘯聲。昌昭翰身形飄忽,左閃右跳,上突下煞,十二發(fā)飛刀盡數(shù)被躲。他神色得意,悠閑淡定,閉眼傾聽。
但聞一聲嬌喝聲起,一道紫紅色身影直撲向昌昭翰而來。
昌昭翰似乎早就料到這一招,不躲不避,負手而立。
風聲呼嘯,衣裳狂獵,紫紅色身影中炸出一絲寒光。這一切都被昌昭翰聽出,雜亂的頭發(fā)下閃出一絲耀光。
寒光逼近,昌昭翰倏地把手從身后抽出,他手上竟握著剛剛躲過的十二枚飛刀中的一把。
刀尖碰撞,昌昭翰腳后升起一絲微風,刮起一陣塵埃。塵埃未散,紫紅色身影在空中一頓,一聲嬌哼,招式陡散,跌落下來。
“二哥你太狡詐了,竟然偷我飛刀來破我的隱藏殺招,哼,不算不算,你這叫勝之不武。若非如此,你勢必要使出配刀才能擋下我這招‘姝之殺招’,那樣我可就贏了?!币粋€身穿紫紅色絲綢錦衣的女子坐在地上對昌昭翰撒嬌道。
“若無飛刀,二哥自然還有其他方法應付。”昌昭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得意道。
“我不管,我不管……是我贏了,二哥輸了。愿賭服輸,二哥要帶我去洛河玩上一遭?!迸铀F馃o賴,蹬著腿,舞著手,大叫道。
昌昭翰蹲下身來,忍不住笑出來,他露出兩顆小虎牙,溫暖笑意就像此時升起的朝陽一般,與先前那冷峻沉默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摸著女子的頭,安撫道:“好了好了,等忙完手上的事,二哥就帶你去洛河,咱們租個大船從上游往下玩?zhèn)€遍,好不好?”
女子睜大雙眼,咧嘴大笑,用力點頭,微微泛黃的長發(fā)跟著抖動起來。
“姝彥啊,別妨礙哥哥們辦事,我們還有要正事要跟父親匯報。哎,你看看你,黃花大閨女不懂琴棋書畫,溫柔禮儀,天天盡鼓搗飛刀,像什么樣子!也難怪到了這般年紀都找不到一戶人家要你做媳婦的,你不急,我這做哥哥的可都要急壞了?!辈S翰一進大院便喋喋不休起來。
姝彥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一臉不屑,低聲道:“說的好聽,事情不都是二哥做的,只有邀功的時候能看到你的身影。天天就知道去鶯香閣鬼混,一去便是三四天家也不回,遲早死在哪個娼妓身上?!?p> 昌昭翰豎起的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姝彥別再說了,隨后從懷里取出一把精致的飛刀,道:“二哥知道你喜歡飛刀,這把飛刀是二哥特地給你買的。那個老師傅在當?shù)乜捎忻?,刀柄是采用當?shù)匕倌晡嗤渥龅?,刀身也比一般飛刀長些,必要時候也能防身用?!?p> 姝彥看著昌昭翰手里的飛刀,眼里放出光,大喜過望,雙手捂臉,高興的不斷點頭。她滿臉興奮伸手接過飛刀,目光落在刀身上仔細觀察,嘴里不斷說道:“謝謝二哥,二哥最好了?!?p>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呀……”大院內急匆匆地跑出一個丫鬟。
丫鬟見姝彥一身塵土,嚇得臉色發(fā)白,趕忙幫她拍掉身上塵土,同時低聲對著昌昭翰和剛進門的昌許翰說道:“二公子、大公子,早上好?!?p> 昌許翰的臉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面有溫怒道:“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棋伯沒教過你問候也得講究順序嗎?哪有從下往上叫的道理?!?p> 丫鬟聞言嚇得臉色發(fā)白,嘴里不斷重復著一句話:“大公子、二公子早上好,大公子、二公子早上好……”
姝彥細眉扭動,正要爭論,昌昭翰對她搖了搖頭,轉頭對一旁的丫鬟道:“夠了,帶小姐回房吧?!闭f完他摸摸姝彥的腦袋,道:“快回房去吧,二哥處理完事后就陪你練飛刀。”
姝彥轉怒為喜,道:“說話算數(shù),我在練武場等你?!?p> 說完姝彥拿著飛刀歡天喜地跑進東內堂,丫鬟趕緊跟上。
昌昭翰的表情又恢復先前的冷峻,昌許翰走上前來,二人往西內堂走去。
二人走在廊道上,迎面走來一個身材矮小衣著樸素老者,老者走到二人面前,向昌昭翰點頭道:“二公子請隨老朽前來,收到公子的飛書,老爺已在內室等候多時了?!?p> 昌昭翰恭敬點點頭,道:“有勞棋伯。”
二人說完徑直往內堂走去,徒留昌許翰一人留在原地。
昌許翰又羞又惱,正欲發(fā)作,棋伯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目光并未注視著他,而是落在昌許翰跟前的地上。棋伯開口說道:“哦,大公子也在啊,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該死該死。鶯香閣今日關門歇業(yè)嗎?真是難得啊。大公子若是無事,也可隨來,隨來?!?p> 說完轉身既走,也不等昌許翰回話,便自顧自地往西內堂走去,昌昭翰緊跟在他身后。
昌許翰冷哼一聲,跟上他們二人,嘴里低聲道:“我看你這哪是老眼昏花,怕是有眼無珠。他娘的,哪天走路沒看清可就摔死了!”
走在最前的棋伯突然小聲自言自語道:“摔不死,摔不死……”
昌許翰微微一驚,不再言語,老實跟在二人身后。
昌昭翰始終一言不發(fā),面無表情。
三人走過長長廊道、富麗堂皇的房間、精致的花園,最后來到昌家大院深處的一角。
走過一座石橋,橋下流水“嘩嘩”作響,面前是一座精致高雅的小屋。小屋左右兩側種著許多竹子,只是不知是竹子不適合種在這兒,還是主人的作風配不上這挺拔蒼勁的竹子,兩側的竹子矮小歪斜,根本稱不上竹林。
三人站在門外臺階下,棋伯走上臺階到門前,輕聲敲門道:“老爺,二公子回來了?!?p> 一片寂靜,徒留水聲,屋內并無答復。
棋伯愣在原地,低頭思索,后背弓起,整個人顯得更小了。
思索片刻,棋伯側過身子,把耳朵貼在門上,臉色越發(fā)凝重。他后退兩步,透過窗戶紙朦朦朧朧地看到屋內亮著燭火。他輕咳一聲,再次敲門,并大聲朗道:“老爺,二公子和大公子來了?!?p> 寂靜,死一般的沉寂。
朝陽升起,初陽潑灑下來,落到兩側竹子的尖端上。
昌許翰耐不住性子,走上臺階,道:“依我看,父親就是勞累過度,睡著了。瞧你們一個個疑神疑鬼的?!彼呎f邊走,踏上臺階,走到門口,敲門大聲道:“父親,孩兒進來了?!闭f完就開門進屋,棋伯攔都攔不住。
昌昭翰嘆了口氣,抬腳上了臺階。
“嗚啊!”
一聲疾呼,響徹昌家大院!
喊聲中透出無盡的驚恐,連兩側的竹子都微微震顫起來。
昌昭翰走在臺階上,耳聞驚呼聲起,瞳仁一縮,寒光陡現(xiàn)。眉形似劍,眼光凌厲,一個箭步奔上臺階,還未站穩(wěn),屋內沖出一人影便和昌昭翰撞了個滿懷。
昌昭翰往側邊后退數(shù)步,方才看清此人影是昌許翰。
只見昌許翰弓著腰,捂著嘴,小步急踱,繞過自己,狼狽不堪地往旁邊跑去。他飛奔到花盆旁,跪在地上,抱著花盆,“嗚哇”一聲嘔吐起來。瞬間空氣中滿是酒氣與胃酸的怪味。
青黃的粘液和各種消化到一半的食物不斷從他嘴里嘔吐出來,嘔吐物幾乎填滿整個花盆,并且隨時可能滿溢出來。
昌昭翰斜眼一掃,抬腳便往屋內走去,只見棋伯背靠在門邊,癱坐在地上,雙腿伸直,眼里蓄著淚水,盯著屋里,嘴里小聲念叨著什么。
至此,昌昭翰心中便知了七八分,只是內心不愿去猜,不愿去想,不自覺的抵觸。
他放空腦袋,邁過門檻,繞過玄關的巨大花瓶,眼前是一片血色,鋪天蓋地的紅。昌昭翰眼前一黑,一陣暈眩,搖搖晃晃間伸手摸到墻壁,一手捂著臉,一手靠在墻壁上,淚水從手掌間慢慢滲出。
無間地獄!
在昌昭翰看到屋內情景之時,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得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