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仇和尚心中暗暗盤算著,狼首突暴出來的瞳仁越轉(zhuǎn)越快,口里流淌出猩紅的粘液。
突然,狼首眼球驟停,瞳仁抖動不止,瞳孔收縮成一個小小的赤色亮點,鼻息粗重、顫抖。青黛慢慢把狼首舉過頭頂,一聲急嘯,尖銳無比。
一聲即止。
這聲狼嚎與先前的狼嚎皆不相同。
先前的狼嚎好似你在荒山野地間迷失了方向,徒步走在隱秘的小徑之上,兩側(cè)樹木枝繁葉茂。忽一抬頭,小徑的最遠(yuǎn)處——目光之極,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頭孤獨的狼,狼首上仰,長嘯呼喚伙伴。
而眼下這狼嚎,簡直就像你已被狼群撲到,即將要被狼群分食之際,耳邊聽聞到的最后的聲響。
狼首閉口,眼球回扣,嵌入眼眶之中,赤芒漸弱,僅剩一絲紅光也在逐漸消散。狼王慢慢閉上雙目,青黛把狼首放下來,狼嚎的回音還在坡頂繚繞,僅剩的四頭巨型赤狼張牙舞爪,飛撲向斷仇和尚。
斷仇和尚不屑地輕哼一聲,妖魔邪教,不過如此,也就這點花樣了。雖說斷仇和尚多少也察覺到了兩次狼嚎的不同,原本疑心重重、姿態(tài)為守勢的他,在四頭巨型赤狼向他撲來之時反而放下了心,看來是自己多慮了。
無需分神留心暗器,也不用擔(dān)心身后震云他們受到暗器的波及,橋上青黛那副悠閑的姿態(tài),師兄一時半會不會受到威脅。一念至此,他便放開手腳,招式豪邁,直來直去,一式百招,每一招都不使老,每一招都留有數(shù)個變招。
但隨著打斗的進行,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眼前的情景,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他的認(rèn)知。
誠然,在青黛的號令下巨型赤狼的攻勢越發(fā)猛烈,速度與力量也與先前有了質(zhì)的變化。
可畜生畢竟是畜生。
三招!
三招之內(nèi),斷仇和尚便將它們通通擊倒。
只是為何?
何以讓這些赤狼站起身來,繼續(xù)向自己發(fā)起攻擊?
面前這些巨型赤狼,有瞎了眼的,斷了腿的,還有肚子上被劃出一個大口子的,腸子內(nèi)臟流了滿地,卻還能站著,繼續(xù)向他發(fā)起猛撲。完全不知疲憊,不知痛苦,猶如行尸走肉一般。
斷仇和尚甚是不解,眉頭之間的肉疙瘩醒目無比,心有顧慮,下手就慢了半拍,勁兒消了大半。他的招式不再是先前那般大開大合,不知不覺間便轉(zhuǎn)攻為守。
在未知事物面前,恐懼是人的本能。
兩個巨大黑影忽地從橋后陰影中竄出,斷仇和尚眉頭上的肉疙瘩撞到一起,頓時火花四濺,吱吱作響。
這到底,到底是何物?
這兩個黑影正是先前被斷仇和尚使出的“梵風(fēng)”所擊飛的那兩頭巨型赤狼。二狼被梵風(fēng)灼燒,周身毛發(fā)被燒著,空氣中中傳來皮毛焦糊的味道。二狼渾身沾滿鮮血與泥土,四肢與身子在強大的沖擊力下扭曲成古怪的樣子。
宛如陰間歸來,前來向斷仇和尚索命的赤狼鬼魂,骯臟且丑陋。
六只巨型赤狼不知疼痛,不畏生死,不斷地向斷仇和尚發(fā)起攻擊。斷仇和尚一時拿捏不準(zhǔn),只得以守為主,適時反擊。
這聲狼嚎影響的可遠(yuǎn)不只是與斷仇和尚纏斗的巨型赤狼。
坡下襲來的狼群也如巨型赤狼那般,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發(fā)起死攻。對震云他們而言,更可怕的是狼群速度與力量的提升。
在如此漫長的搏斗中,他們早就精力待竭,出招的速度、力度,躲閃的反應(yīng),皆大不如前,守護的范圍也越縮越小,到最后四人幾乎背靠著背,緊緊挨著一起。狼群發(fā)起的每一次飛撲與撕咬,都是生死邊緣的往返,場面險象迭生,隨時都有可能葬身狼口。
群狼把他們包圍起來,赤狼的黑色陰影交融成片,好似數(shù)位披著黑色斗篷的陰間使者,赤色瞳芒匯聚成生死薄上的潦草字跡,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絳兒含著淚,咬著牙,雙手哆哆嗦嗦,終于把震云左腳包扎完畢。她擦掉淚水,重新拾起鐵爪套在手上,左手狼爪已經(jīng)損壞,眼下她只有單爪,能保自身周全已是極限了。
絳兒的回歸讓防御重回平衡,震云青棠二人也能稍稍有所喘息,可他們面臨的危機并未解除,相反隨時時間的推移,只會越加不利。
絳兒已無他法,青棠心里似乎在盤算著什么,震云也在努力感受,感受體內(nèi)那股莫名的氣,若即若離。
震云試圖再次運氣,動用內(nèi)力,舞出“梵風(fēng)”即可解決眼下困境,但閱川長老的話使他不敢貿(mào)然行事,并且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內(nèi)力,只是一股莫名之氣,游蕩丹田肺腑之間。他拿捏不住,沒有把握,猶豫不決。
震云猶豫之際,一直垂首閉目的閱川長老卻突然仰起臉來!
他舉頭望天,目視秋月,悲嘆一聲,包含萬千無奈。他好似確認(rèn)方位那般,左右微轉(zhuǎn),隨后歪著腦袋,伸手掐算了一陣。他面容憔悴,神情落寞,滄桑寂寥,可眼里卻泛出一絲微弱的光。
三人皆察覺到閱川長老的異樣,奈何赤狼攻擊不停,分身乏術(shù),無法上前安慰,關(guān)心問候。三人余光注意著他,只見閱川長老慢慢閉上雙眼,眉頭抖動,眼角金瑩閃動。
閱川長老倏地舉起右手,拔掉發(fā)冠上固定頭發(fā)的簪子,滿頭灰發(fā)披散下來,如深澗中奔騰的瀑布,隱隱可聞水聲磅礴。他把發(fā)冠和發(fā)簪抓在手中,發(fā)白的嘴唇微微抖動,語調(diào)干巴巴,對絳兒說道:“為我護法?!?p> 絳兒望著面前這個披頭散發(fā)的閱川長老,仿佛面對陌生人一般,動作、語氣、感受,完全不是自己認(rèn)識的那個知識淵博、沉穩(wěn)慈祥,任何事情面前都慢悠悠的閱川長老。眼前的他,語調(diào)干巴,沒有任何情感,但卻有不可違抗的壓迫感。絳兒不自覺地點點頭,握緊僅剩的單手鐵爪,盡力保衛(wèi)閱川長老的周全。
此刻留給他們四人活動的空間小之又小,近乎摩肩接踵,挨肩擦背。
閱川長老視若無睹,他幽幽站起身來,手里抓著絳兒先前拿走的那個小袋,不時抬頭望天,走走停停。行出五步開外,他舉目四望,再三確認(rèn),便停下腳步。他嘴里念念有詞,俯身跪拜,禮數(shù)完畢,他坐直身子,低著頭,雙手捧著發(fā)冠,恭恭敬敬把它倒放在面前。
隨后伸手從袋內(nèi)取出數(shù)個瓶瓶罐罐,打開瓶罐,把里面的五種谷物依次有序地放入倒置的發(fā)冠內(nèi),嘴里念叨不停。
眾人一時不知長老此舉何意,但見其神色嚴(yán)肅,紛紛為其護衛(wèi),強行把防御范圍擴大。
谷物放定,閱川長老舉起發(fā)簪狠狠刺向自己的左手手腕處,一聲悶哼都沒有,連眉頭都沒皺,鮮血慢慢流淌了出來。青棠與震云轉(zhuǎn)頭過來,不可思議看向閱川長老。如果眼睛會說話,那他們一定認(rèn)為閱川長老受驚過度,瘋了。
二人的眼神已經(jīng)把這句話完完整整流露了出來,閱川長老面上終于起了變化。他轉(zhuǎn)頭對震云和青棠報以柔和的眼神,同時左手?jǐn)[擺讓他們往前把狼群趕開。
雖然不知閱川長老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們從那個眼神里看到了光。
那光,讓二人莫名心安。
二人心中稍定,手上便來了勁。二人不再有所保留,招式竭盡,拼盡全力把包圍圈擴大。另一邊,閱川長老從小布袋里取出剛剛絳兒為震云清理傷口時所用的烈酒瓶,接住從左手傷口處流出的鮮血。
待酒瓶漸滿,他蓋上瓶蓋,把酒瓶掛在腰間。
閱川長老手指沾血,在雙臂上點點畫畫,各式符號現(xiàn)于雙臂之上,而后慢慢站起身來。他眼里的光芒開始奪目而出,右手持著簪子,左手掐著手訣,左腳先行,右腳次之,腳踏罡步,走走停停,或拜或作輯或磕頭。
穹頂烏云驟起,大片大片的烏云從四面八方向積尸坡聚攏而來,狂風(fēng)呼嘯,沙土肆虐,枯葉隨舞,溪水面上漣漪陣陣。閱川長老的灰發(fā)在狂風(fēng)中放肆飄揚,可無論狂風(fēng)如何,風(fēng)向永遠(yuǎn)對著閱川長老,從前往后,呼嘯狂吼。
斷仇和尚與青黛自也目睹這般怪異場面,但一時不明所以,只遠(yuǎn)遠(yuǎn)觀望。
而群狼好似知曉接下來會發(fā)生何事,不自覺地往后退去,嘴里叫聲依舊,只不再是挑釁與警告,而是近乎哀求的輕喚。
絳兒呆呆望著閱川長老,狂風(fēng)亂拽,她嬌小的身子在狂風(fēng)中搖曳不止,忽地上下翻轉(zhuǎn),頭下腳上,身子便要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被狂風(fēng)卷走,好在震云眼疾手快,一個飛撲把她拽回,臂長如猿把她扣在地上,另一只手握緊武僧棍,武僧棍一端緊緊扎進地面數(shù)寸。
閱川長老一個轉(zhuǎn)身,腳下正是他最先邁步的那個位置。
他右手持簪,其勢如劍,玉簪向天,七星隱隱,寶劍錚鳴。右腳回步,雙步駢齊,罡步即成,雙唇緊閉,咒語一收,左手一晃,抓住腰間酒瓶,高舉摻有自己鮮血的酒壺,豪飲一口,卻不吞咽,含在口中。
左手張開,酒瓶滑落,漂亮的半弧在身子一側(cè)顯現(xiàn),如鐘擺一般左右擺蕩。鮮血淋漓的左手舉至胸前,拇指內(nèi)扣,四指緊扣搭在拇指之上,似拳非拳,五指緊扣,指間白光躍動。
陰云密布,層層疊疊,鋪天蓋地,掩月無光,連溪邊上的猩紅光芒亦隨之消失不見,四下陡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狂風(fēng)在耳邊嘶吼。頭頂烏云濃厚,云中隱隱有白光閃爍,眾人壓低身子才不至于被狂風(fēng)卷起,黑暗中沒有人能看清四周,也沒人看見閱川長老眼角劃過的那道淚水。如此一頓,隨即他把口中所含的血酒,噴向右手上的玉簪上,悲腔一鳴:“五雷咒,請!”
“轟?。。?!”
黑暗中一道巨大光柱乍現(xiàn),晃得眾人睜不開眼,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大地不斷震動,狂風(fēng)從木橋那邊呈波狀向四周激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