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趙無恤
到了下午，積蓄半天的雨急促的砸落了下來，激起地面的塵土，接著又被馬蹄狠狠踩成腳印。
晉陽城外，趙無恤正一動不動的騎在馬背上，看著回營的部下，任憑雨水慢慢浸透了發(fā)髻。
“家主，雨太急了，回城吧！”張孟談匆匆乘車趕了過來，喊道。
趙無恤一時沒有動作，臉色緊繃著，直到張孟談又喊了一聲，他這才轉(zhuǎn)臉看過去。
“糧草可安置妥當(dāng)了？”趙無恤聲音沙啞的說道。
“已經(jīng)妥當(dāng)！……家主，如今趙氏之存亡皆系你一人，還是小心身體?。 ?p> 趙無恤緩緩點頭，突然跳下馬，登上了一旁等候的車駕，臉色終于放松下來。
不遠(yuǎn)處，一隊配齊了馬具的騎兵正手忙腳亂的經(jīng)過，趙無恤盯著他們，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厭惡。
當(dāng)然，這厭惡不是對那些騎兵，他只是厭惡單騎。
而原因，則是要從趙無恤的母親說起，他母親本是從妾，而且是狄人之女！因為這個緣故，他從小就常被人取笑，有一次要登車時更是被兄弟拉下來，讓他去乘單騎。
正因為此，后來他受到父親重視，執(zhí)掌趙氏后，心中對單騎依然厭惡。不過，跟脾氣固執(zhí)的智瑤截然相反，趙無恤的感情跟理智向來分明，又極為隱忍。
看到騎兵速度的優(yōu)勢，他就用狄人做哨探，如今看到智朗騎兵強大，他同樣能立刻換裝騎兵，自己也忍著心理陰影乘單騎。
招招手，趙無恤示意張孟談跟他同乘一車。
“那馬具，今日又生產(chǎn)了多少？”一邊往城里去，趙無恤說道。
前些日子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所有人都對智氏那支騎兵記得。雖然沒能繳獲，但本來就是一層窗戶紙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概用處，也很輕易就仿制了出來。
“有百余套，我已從別處調(diào)集工匠材料，魏韓也在命人全力制作。”張孟談連忙說道。
“我這幾日試騎了那馬具，著實讓習(xí)練單騎容易了許多，也不知那智朗如何能有這般妙想。若是能早得到此物，也不致困窘至此?！壁w無恤嘆氣道。
雖然有馬具，但訓(xùn)練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成的，據(jù)他所知，智朗也在大量訓(xùn)練騎兵。他也清楚，雙方此刻之所以停戰(zhàn)，都是在積蓄力量罷了。等到一方做好準(zhǔn)備，就是決戰(zhàn)之時。
可，趙無恤心中卻并無多少信心！且不說當(dāng)日那一戰(zhàn)打出來的心理陰影，只說雙方實力對比，趙氏本就稍弱，前后損失也遠(yuǎn)超過智氏。而魏韓又是順風(fēng)草，根本不可信，真打起來，他心中實在沒多少勝算。
“聽聞那智朗當(dāng)初為智瑤所惡，邑中戰(zhàn)車皆被收繳，這才不得不推廣單騎，也許這就是因禍得福吧?！睆埫险?wù)f道。
“嗯？你這是聽誰所言？”趙無恤皺眉道。
“魏氏啊，聽說那智朗跟智瑤勢同水火，智瑤更是曾在營寨大罵，此事智氏知曉的不少。魏韓當(dāng)時與智氏親近，所以也聽聞了一些?！?p> “可惜了?！壁w無恤搖了搖頭，“若是早知此事就好了，也許還能說動智朗合擊智瑤。哪像如今，擊敗了智瑤，卻讓智朗得了利！”
“沒那么容易?！睆埫险?chuàng)u了搖頭，“齊國似乎曾派人前往接觸，結(jié)果智朗直接斬了那人，送到了智瑤那里。”
趙無恤愣了一下，隨即臉色更沉下來，“如此說來，此人果然難纏的很??！”
說著話的功夫，車駕已經(jīng)到了城中，趙無恤的目光落在道路兩旁，朝城中路人揮手致意。
經(jīng)歷了大落大起又大落，沒什么是比這更傷人心的了，城中人的臉色都顯然透著疲憊。
車駕在街上的石板路穿過，突然起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卷著雨水迎面吹過來，即使有傘蓋，但仍然免不了撲個滿臉?biāo)疂n。趙無恤微仰著頭，任憑雨水在臉頰流淌，從眼角滑到長須，接著滴落在寬大的衣服上。
“過兩日，就派人前往智朗那里，談和吧！”趙無恤低聲說道。
“談和？此事恐怕不易啊。那智朗如今正是少年得意，難道會輕易罷休？”張孟談有些為難道。
如今智朗才是占優(yōu)的一方，又進可攻退可守，怎么可能放棄？
“正因為他是少年才有機會！若是智瑤，我根本不會想此事，可少年人總是意氣用事，多恭維幾句，我等受些羞辱，再贈財貨美女，也許就有機會了！”
“這……好吧！此事還是我親自去？”
“不！你當(dāng)日策動魏韓襲擊智瑤，智氏上下怕是對你多有惡意，換個人吧。須得隱忍之士，隨從人選也皆需用心?！?p> “唯！”
張孟談中途就下了車，趙無恤則是繼續(xù)乘車到了宅院門口，但他沒去居室歇息，而是去了一旁的臨時宗廟。
當(dāng)初面對智氏進攻，他是帶著祖先牌位一塊撤到晉陽的，這也是無奈之舉。一旦宗廟所在面臨危機，別的可以舍棄，但祖先牌位是萬萬不敢落入敵手的。
這一點，燕國體會更多一些，當(dāng)初燕國國都被山戎攻下，燕國國君命都差點丟了，但愣是載著一堆祖先牌位跑了出去。
趙無恤獨自跪坐在那，看著那牌位，久久沒有動彈。
突然，門被吹開了一些，風(fēng)灌到了屋里，把那些牌位吹的歪斜起來。
門外的親衛(wèi)連忙把門扯了回來，但那牌位還是倒了幾個。
趙無恤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連忙過去扶起牌位。而當(dāng)他看到其中一個是父親的時，終于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抱著無聲痛哭起來。
父親把他一個卑賤的庶子立為繼承人，為的就是趙氏的延續(xù)，趙無恤這么多年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稍有懈怠。父親臨終時的叮嚀還在耳邊，可此刻……趙氏真的可能亡在他手中了！
戰(zhàn)死事小，可又該如何面對祖先呢？
當(dāng)趙無恤離開宗廟，已經(jīng)是夜晚了，出了門，卻發(fā)現(xiàn)妻子跟幾個子女都站在外面屋檐下等著。
“飯菜已備好，快回去吧！”妻子崆峒氏走過來扶著他，輕聲說道。
趙無恤點點頭，朝幾個子女揚了揚手，示意都回去。
“父親，我今日獵到了一只漂亮的鹿，已做成了羹，你可要多吃一些?！毙∨畠哼^來扯著他的袖子往前走，笑著催促道。
“哦？你也能開弓獵鹿了？”看著笑容嬌俏的小女兒，趙無恤臉上也跟著多了些笑意。
這女兒是他中年所得，從妾所生。也許是因為跟自己同樣的出身，趙無恤對這個小女兒卻格外偏愛，每次心情糟糕時，看到她總能好個大半。
“我用的弩??！”小女兒用手比劃了一下，“工匠特意做的，又小巧，我也能用。等下次作戰(zhàn)，我也隨父親同去，可為車右?！?p> 趙無恤臉上的笑容慢慢收回，看著女兒，輕聲說道：“戰(zhàn)場可不像你想的那般，你去怕是要嚇壞了?！?p> “父親怎知我會那般？當(dāng)初智瑤攻城，我可隨兄長去過城頭的?！?p> “胡鬧！”趙無恤卻瞪了眼跟著的次子，嚇得對方連忙低頭。
“那智朗也不過是未及冠的少年，他能親率大軍，我為何連戰(zhàn)場也去不得？”小女兒仍然不依不饒的道。
“這是為何，還用我說嗎？你是女子??！”趙無恤有些無奈的說道。
“哼！我雖嬌弱，不能持利器作戰(zhàn)，卻也不認(rèn)為就無所用處了！”
趙無恤突然停下了?？粗畠?，昏暗油燈映襯下，鷹一般的雙目卻不再銳利。
“唉，走吧！”
良久，趙無恤才轉(zhuǎn)過臉，繼續(xù)大步向前走去。
……
這場雨，下了一整晚仍然沒有停歇。還不到日中，智朗就坐在營帳里，照常在一堆木簡前忙碌。
“家主，賈遠(yuǎn)來了！”門簾突然掀開，卻是騮站在門口說道。
薪地暫時沒什么危機，智朗前幾天就把他調(diào)了回來，沒轍，旁邊總?cè)眰€用的順手的。
智朗擱筆站起來，說道：“東西可帶來了？”
“帶來了！就在倉庫，我已派人在守著了。”
“好！”
智朗快步走到一邊的衣架，取下了蓑衣草帽，說道：“走！隨我去瞧瞧?！?p> 走出營帳，寒氣立刻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雖然已經(jīng)臨近夏季，但下雨后的氣溫還是陡降了一截。
頂著雨，兩人踩著滿地腳印的泥濘，一前一后的直奔營寨后方的倉庫。
到了地方，就看到一隊甲士正站在雨中守著，而在旁邊草棚下，正停著幾輛蓋著皮革雨布的輅車。
幾個工匠打扮的人正忙著往下卸東西，為首的卻是金鄰，看到智朗，他們連忙停下行禮。
“免了免了！”智朗擺擺手，直接走到那車駕邊。
看著地上一堆刷了桐油的零件，智朗說道：“浸水了？”
“走到半路遇到這場雨，沾了點水，應(yīng)該不影響！”金鄰連忙說道。
“那好?？煨┭b起來，瞧瞧效果?！敝抢蕪澭牧伺?，高興的說道。
幾個工匠又忙碌起來，過了不久，一個龐大的裝在架子上的弩就裝配完成了。
這是床弩。
這會已經(jīng)有床弩了，不過只是把粗陋的大弓安置在一個同樣粗陋的架子上，做成一個更加粗陋的弩。很自然的，其精度跟威力跟那體格完全不匹配，基本沒太多實用功能，所以用的并不多。
不過，作為遠(yuǎn)程攻擊利器，智朗相當(dāng)重視這東西，一直在做設(shè)計試驗。慢慢琢磨攻克了不少制作工藝上的問題后，現(xiàn)在也總算拿出了合格的成品。
弩裝好后，體積整個跟那單人床也差不多少了。巨大的兩張反曲復(fù)合弓前后安置，弓箭用特制短矛，拉弦用的是絞盤，轉(zhuǎn)動時會發(fā)出磨牙般的刺耳聲音。
隨著弓弦拉動，巨大的力量在蓄積，整個機械立刻多了層讓人畏懼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