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覺得沒什么好說的。
實(shí)際上也確實(shí)如此,此事和他根本是沒什么干系的,硬要牽扯也只能是賈寶玉強(qiáng)行攀咬,只不過賈母令已經(jīng)下了,他又能如何?雖說大趙以武治國,武勛將門或平民百姓斷骨割肉償還恩情從此江湖陌路之事也是常有,可孝道終究還是一層枷鎖,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等手段究竟是為甚,莫不是在我這兒被諷刺了一番,隨后為報(bào)復(fù)為之?但以他身上的恩寵,何須摔一下那塊玉?只要一言,我就定然生死難為了……”
賈琮始終理不清頭緒,只是大致清楚如今的形式,若是不能渡過這關(guān),賈母完全可以斷了他出門的途徑,讓他在這榮國府里……
活生生的餓死。
“她該是不知我拿不到飯食和例錢,只當(dāng)我還是有世家庶子這份體面的,只是她卻不知,我這‘世家庶子’都淪落到去靠決斗拼殺為生,今日怕是無法捅出此事,唯獨(dú)……?!毖垡娭够ㄩT就在眼前,賈琮只得快想對策。
“記得老先生和我說話時(shí),說過師父是皇家供奉,不說名滿天下,也是在京城有些名聲,想來會(huì)有些作用。”
到了如今,就再不必提甚么迫害了,先生存下來最為要緊,若是出不得門,總不能讓謝黃泉出去買飯食罷。
“今日之事,還有轉(zhuǎn)機(jī),孝道,可并非無懈可擊?!?p> “今日之事,定當(dāng)百倍奉還?!?p> 身旁派去傳話的丫鬟不自覺的往旁邊靠了靠,她總覺得賈琮附近的溫度都會(huì)更低一些。
林黛玉絕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身影:
頭上無冠、無抹額,頭發(fā)束著卻并未扎辮,只隨意披散身后,脖子上用細(xì)繩系著一塊品相奇差的劣玉,身著一身半舊月白色細(xì)布長衫,披著件看不出甚么毛的灰白坎肩,卻短了些個(gè)只到兩肋處,腰間緊束著一根黑布腰帶,上面有兩處該是掛東西的地方已然脹大太多,可見平日常用,腳下踏著一雙布鞋,褲腿有些短,竟露出一截有些傷痕的肌膚來。
面若刀削斧鑿更似天工,色若傲雪寒梅無畏霜凍,舉動(dòng)之間自有豪情縱生,雙目流轉(zhuǎn),竟似日月凌空!天生一股英雄氣,縱是萬般刁難也枉然!后人叫甚么蘇信的倒是有幾句詩不詩詞不詞瘋話的批他極好:
“一人持刀踏過山河萬里,生死無懼肆游九州川澤,問閻羅可有惡鬼在側(cè)?問蒼天可曾請來神佛?道平生萬般,肺腑因人常熱,然寒霜不化,需得爐火來和。不論是非功過,手上染血難說,本是人間吞風(fēng)飲雪江湖客,行船一路皆是風(fēng)波,忽遇港灣,又怎奈何?”
賈母坐在榻上,賈寶玉就在她左側(cè),王夫人坐在下首,賈寶玉那“中秋之月”上滿是不忿?!按簳灾ā狈路鹂菸?p> 賈母未曾正眼看賈琮,只聽了迎春所說,就心知肚明此事分明是賈寶玉的過錯(cuò),但她又如何肯認(rèn)?見賈琮來了,冷聲道:“你可知錯(cuò)了?”
賈琮平淡道:“還請老太太明示,我正在房內(nèi)練武,剛剛?cè)攵ū惚唤衼泶说?,一路上問話也只是不答,我如何能知犯了何事?莫不是北城擂臺(tái)上打了哪個(gè)王公貴族?”
賈母被這么一頂,有些驚疑不定,心道:“北城擂臺(tái)?莫不是他還去北城決斗場?那地方可不是甚么好地方,整日打生打死的就為幾個(gè)大錢,聽聞還有甚么生死斗……”但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shí)候,這一下亂了陣腳,賈母只得從頭捋起,沉吟片刻方道:“你對寶玉做了甚么事,你自己該是知道吧?”
這一言一出,早晨去了賈琮處的三春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見聞。
做了甚么?
從來就沒有任何逾越行為,最多也只算是個(gè)調(diào)笑,甚至可以說是賈寶玉挑釁在先,難不成還要家法治罪?
賈琮低著頭,面色不悲不喜,只眉間緊鎖著一股郁氣,緊握著雙手,骨關(guān)節(jié)泛出些白色,忽然抬起頭,目光炯炯問道:“我對他做了何事?我自己尚不知,能否勞他講講,我也好伏法?!?p> 賈母不動(dòng)聲色:“你做下的事你還不知道?”
“我未曾做,我為何要知道?!辟Z琮站的筆直。
賈母看向一個(gè)丫鬟道:“帶林姑娘去碧紗櫥看看罷,也好熟悉一二?!?p> 迎春看黛玉面色悲苦,忙站起來道:“先去我那處坐坐罷,那屋子原先寶玉住著,如今又是要換床又是要換簾子一應(yīng)事務(wù),這會(huì)約莫還未做完……”
賈母淡淡道:“也罷了?!庇谑怯哼B著探春惜春起身拉著黛玉走了,還未走多遠(yuǎn),便聽見一聲怒斥:“我說你知道你就知道,你既然要聽,那我便說給你:以庶犯嫡,這豈不是有違禮法的大事?就合該拿了家法,讓你挨五十大板!”
有違禮法?
豈不是你自己做的事?
把我和男子擱在一片房內(nèi),這豈是禮法所允?
黛玉幾乎是要落下淚來,這榮國府此時(shí)在她看來和人間煉獄也差不了多少,只此時(shí)在人面前,生怕讓人看輕,值得依著禮法而行,半點(diǎn)不肯逾越。
賈琮依舊挺直腰桿,如傲雪青松,只聽他淡淡道:“嫡庶有別,此乃一房之內(nèi)來論,我為大房子,他是二房子,如何說得上嫡庶有別?”
“這就是你的孝道?老太太尚且還在,你就大房二房的論起來了,可見你眼中可沒有半點(diǎn)禮法?!蓖醴蛉擞纸拥溃骸澳沩斪查L輩,這也算得違禮?!?p> “若依此言,昔日飛雪道人是太上皇一朝的皇家供奉,該是同祖父先榮國同輩論交,他在我屋內(nèi)說:‘甚么人起的名字,不懂風(fēng)雅還要攀附風(fēng)雅’可算得頂撞長輩?”賈母聽了這話有些疑惑,干脆示意王夫人先說著,自己好好想想。
王夫人道:“無心之失罷了,他如何知道飛雪道人是誰?你卻不能不知老太太是何人罷?”
“我自是知道老太太,言語中也并未沖撞。”賈琮繃著的神經(jīng)略微松懈,淡淡道:“只是,飛雪道人是我?guī)煟胰f萬不能容忍,有人詆毀我?guī)熐迤贰!?p> “甚么?”
黛玉到了迎春棋院,探春和惜春先行告辭,入了房內(nèi),見迎春屏退使女,卻不知是何路數(shù),只得強(qiáng)撐微笑,也不知要說些什么話,只干坐著,卻再也忍不住淚。
迎春也是個(gè)遲鈍些的,想了片刻才嘆氣道:“不至于此,老太太……該是沒有那層意思才對?!敝皇沁@話也就糊弄鬼罷,京城里隨意捉一個(gè)稍微有些家財(cái)?shù)纳倘耍贾雷屪约杭业呐畠汉蛢鹤臃址克?,更何況是姑表兄妹?再如何也不能有這般舉動(dòng)。
黛玉不說話,只是抹淚,思慮了半日才說:“我又算得什么?只為我一句話,牽連出這般麻煩事來,本不相干的人又被我卷進(jìn)來…”
迎春忙道:“這說的是哪家話?你在此呆久了就知,這等事還多著呢,比這更……好頑的笑話也有?!?p> 黛玉沒有說話,擦了擦淚心道:“還有甚么事?今日見聞莫非還不是這府上最最……頭次見面,就說要給我起字,豈不是辱我父母?我在此久留,也不知會(huì)如何被作踐……”
“如今到這里,連個(gè)能說些話的人都沒有,真真是……”如此想著,又落下淚來。
迎春勸慰道:“莫要想那些事,牽連的話更是別說,那人也不在乎這府上之事,你沒見他穿著的衣服破舊?他如今正在北城打決斗為生,這府上也就是住住罷了……揚(yáng)州府也是有決斗場的罷?你該是知道決斗是甚么。今日之事,實(shí)在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都是……罷了,我也不好說這些?!豹q豫再三,她又道:“我只說一件事,便是你以后莫和琮三弟來往,你若和他說半句話,都容易被人盯上,是何人我不敢說,只告知你一聲罷了?!?p> 黛玉點(diǎn)點(diǎn)頭,看了看四周,只覺得一陣陣陌生感襲來,仿佛要把整個(gè)人吞沒似的。
心間有再多的晝夜,再多的四季變幻,也都只能被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咸迷了眼,囚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