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真的!”
我看著面前的王奮斗,這家伙一臉興奮。
“什么真的?”我還沒看見他要給我看的東西,準確地說,我才看見個外包裝。外包裝是紙質,而且看樣子不是化纖的紡織品,似乎有點兒像曾經——我高祖生活的時代——很常見的真正的紙質品,那種用植物纖維制成的紙,而且那外包裝的味道也很詭異,我懷疑可能是包裝用的印刷材料有問題。
“真的咖啡!”王奮斗滿面紅光地看著我,把他的嘴張開一百五十度,我都能看見他的扁桃體,“不是化學制品!是真正從水槽里培育出來的植物的種子經過加工之后的……”
“行了行了,咖啡嘛,不就是那個又苦又甜的詭異味道的東西……”我極其討厭他的這種熱情,這種熱情讓人想努力,“你怎么總是喜歡收集這種東西?這種……舊時代遺物。”
“什么叫舊時代遺物?!”王奮斗一臉震驚地看著我,仿佛我從未對這些舊時代遺物作出過這種評價,“咖啡的歷史可比人類歷史短多了你知道嗎!咖啡最早被人類發(fā)現(xiàn)可是晚到西歷后……”
“我不需要你向我普及咖啡這種東西,我歷史成績比你好多了好嗎,以后我大概率會選擇歷史相關專業(yè),你呢?藝術、體育、音樂……”
“別把我想的那么狹隘,跟你似的?!蓖鯅^斗斬釘截鐵地對我下了“狹隘”這個結論,就好像他這么下結論就不代表他狹隘了一樣,“你怎么就對未知的事物沒有一點兒興趣呢?”王奮斗說。
“咖啡是已知的,我知道它的味道?!蔽艺f。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咖啡原本的味道?只有甜味兒和苦味兒,那么單調,”王奮斗的目光轉向那個紙質包裝袋,“也許還有酸味兒……或者咸味兒……或者烤焦的味道……我之前看見過那種舊時代的咖啡制作方式,用明火,不是用電熱和微波,是用明火!把咖啡豆碾碎加水,然后把混合物置入玻璃或者金屬或者塑料的那個……叫什么容器來著……”
“壺?!蔽译S口應道,那是個舊詞——歷史系學生必修課程之一就是明晰舊時代詞匯——意思是“有口的盛裝或倒出液體的容器”。但在見到實物之前我煩惱了很久,因為杯子也符合這個定義。
過去的語言真是不嚴謹啊……據(jù)說那時候還允許音調不同的異類普通話存在,叫做“方言”,我聽過一段今天合肥市居民曾經說過的“方言”……那真不是某種只是和漢語語系一致的外語?據(jù)說某幾種方言還有專門適配于該種方言而不適配于普通話的漢字……這真不是外語嗎……
不過我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因為這違反最新實行的《反分裂國家法案》,《法案》明文要求全國各地推行同音普通話,從此以后,無論山東、山西,還是廣東、廣西,大家的口音只會是一致的普通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因為腔調不同而以地域差異被區(qū)分的情形了,大家都是一樣的。
但是眼前這個家伙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我看著王奮斗,我剛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這是壞習慣,也許我應該放棄總是浸入歷史演繹系統(tǒng),找個什么插件鍛煉一下自己的反應能力……我的思維又在暴亂,我是得控制一下,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家伙的話上來吧:“直到十七世紀初,羅馬公教會教宗克雷芒八世親口品嘗了咖啡之后……”
“這一點不是歷史定論,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教宗克雷芒八世是在十七世紀初期品嘗了咖啡,維也納之圍距離克雷芒八世去世足有二十六年……”我反駁道。
“別那么死摳字眼,老學究,”王奮斗說,“之后——之后才是最重要的!教宗可拉明……”
“克雷芒八世?!蔽壹m正道。
“克雷明……克萊默……反正是八世教宗……”
“是克雷芒八世教宗……”我再次糾正道,但我懷疑他沒聽見。
“八世教宗親口品嘗了咖啡,并且為其豐富而奇妙的口感深深地折服……”
“這也不是歷史定論……”我的辯駁似乎越發(fā)地無力。
“然后親口向全歐洲宣布:咖啡是神賜的飲品,并且代表神祝福了咖啡!咖啡可是神賜的飲品??!哪能就是又苦又甜的化學沖劑?”
“我真是不明白,”我看著王奮斗,“你到底想說什么?因為咖啡是神賜的,所以口感不能簡單?嗎哪也不過就是甜的,哪有什么復雜的口感。”
“什么是嗎哪?”王奮斗一臉懵,“我都沒聽說過?!?p> “宗教史的選修章節(jié)……”我試著給他講解,“是《圣經》明確表示由神賜給希伯來人的食物,是甜的?!?p> “怎……怎么個甜法?是葡萄糖味兒?還是蔗糖味兒?或者麥芽糖味兒?或者果糖味兒?還是……”
“希伯來人沒說過。”
“那……那到底是怎么個甜法……算了,說回咖啡……”
我理解不了這種惰性,他是怎么做到對那么多個問題同時保持求知欲,但又能同時放下所有求知欲的?
“你就不對咖啡抱有一點兒好奇嗎?它哪可能只是苦味和甜味兒混合在一起的褐色飲料?”王奮斗故技重施,他經常這樣,說著說著就離題,然后在某一個不明確的時候突兀地把話題重新拉回來。
“我不好奇。咖啡就是那種味道,你到底有什么好懷疑的?”
“你才二十一歲呀小伙砸!”王奮斗語氣極為夸張。不知道他又從哪里學了古早的語氣詞,“才多大呀就迷信權威了?你這樣未來是沒有提升空間滴!”
“那是什么詭異的老網絡詞匯?”我看著王奮斗,“連全國各地的普通話都要統(tǒng)一口音了,你還用這種方式說話?”
“你就不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很酷嗎?”王奮斗眼睛里有星星。
“不覺得?!?p> “你真是古板,你們歷史系的是不是都這樣?成天把過去和未來掛在嘴上,然后對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感興趣。”
“我不就是拒絕品嘗咖啡豆嗎?怎么你就能上升到對歷史系的批判了?順便說一下,你會磨咖啡豆嗎?磨不好很難喝的?!?p> “……???”王奮斗的臉僵住了,看來他是完全沉浸在某種興奮里,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之后僵持在原處沒法動彈一樣,“那……”
“事先跟你說好,我可不會磨,要是讓你父母知道了,”我看著王奮斗的眼睛說,“他們可就要削減你的支付值了。”
“那……那你父母……”
“我家是我下廚。”我說。
“你個完全沒有浪漫心的人居然會做飯……”
“這和浪漫有什么關系?烹飪是復雜的化學反應?!?p> “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熟悉的論調,你們歷史系是不是理智的過分了?還有對權威的盲從……”
“浪漫本質上就是非理智行為的總和,這別說和歷史研究相悖,和所有的學術研究都相悖,只有你們,意向不明確者才會追求浪漫,說些‘大學三件事:掛科、逃課、談戀愛’之類的言論?!?p> “算了,跟你們這些學術系的談不來?!?p> 但他明天還是會和我談論各種各樣的事兒,然后一臉陶醉地感慨著不存在的可能性。也許這些意向不明確者是天才?說不準。他們大多數(shù)將被政府機構接收,進行為期一個月到兩年——還是三年?我不了解——的培訓,來訓練他們對某一項工作的集中性……不是興趣,是集中性,意向不確定者如果沒有對工作的集中性,就很難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這是事實,很遺憾。
但是天才是另外一種概念……天才也許會在常人難以企及的領域爆發(fā)出常人難以想象的注意力,并且不斷地產出成果。這些天才幾乎是社會的最特殊的構造,他們不是頂梁柱,但是是其他重要的東西,是一旦沒有會很棘手的存在。
但是王奮斗是個天才?我委實不愿意作如是聯(lián)想。
誰愿意承認自己身邊就有個天才?
“這是磨好的哎磨好的!”王奮斗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值得歡呼雀躍的事實,我無視環(huán)境調諧器單調的“聲音分貝過大建議減小”看向王奮斗,只見那個紙質包裝已經被打開,里面是個玻璃瓶,玻璃瓶里面裝的是碎屑狀的褐色物體,不是粉末狀的。
這不就是沖劑嘛……
“這不沖劑嘛……”王奮斗似乎也很失望,但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擅于欺騙自己,因為他的下一句話就是:“不對,這可是咖啡,萬一就是磨好的咖啡豆呢……”他拿出兩個杯子,胡亂從瓶子里捏出一撮放在杯子里……
兩個杯子?
“我也要喝?”我問。
“當然了!有福同享嗎?!?p> 現(xiàn)在能把這句話當真的人不多,我覺得……好吧雖然這不太嚴謹,但是我就是覺得他可能是,或者說沒準兒是這么個人。
雖然現(xiàn)在他應該是試圖和我有難同當……
“沒有明火也沒有壺……要不就直接倒熱水得了……”王奮斗嘀嘀咕咕的拿著兩個裝著咖啡粉末的杯子走向飲品口,“攪拌……有沒有攪拌器?”他看向我。
我遞給他兩把攪拌勺。
“這啥?”王奮斗看看勺子又看看我,“感覺跟勺子不太一樣……這是不是從司南上拆下來的?是不是?”
“攪拌勺。拿來攪拌沖劑兌水的?!?p> “過去還有勺子頭這么小巧的勺子啊……”
這有什么可驚嘆的?我有時候真的沒法理解。
“攪拌成什么樣算好了???”王奮斗看向我。我看看杯里的東西,對他說:“好了?!?p> “哦哦哦哦……快嘗嘗,嘗嘗……”王奮斗一臉興奮地看著我。
為什么看著我?
我迫于無奈嘗了一口。
“你自己嘗吧?!蔽铱聪蛲鯅^斗。
真虧他有種說什么“神賜的飲料”……
大概還是得現(xiàn)磨吧……我看著王奮斗滿臉興奮地喝下去之后表情的不斷變化,漫無目的地想。
話說咖啡豆他是哪兒搞來的?以我們的生活等級好像接觸不到自然植物吧?是二等支付等級還是一等來著?如今可是工業(yè)化無土種植都已經成為過去式的時代啊。
以王奮斗的家境無論如何搞不來真正的、未經加工的咖啡豆。
我看著杯子里的東西和王奮斗放下杯子之后那陰晴不定的表情,決定不和王奮斗談論這杯東西的味道,然后我另外拿了兩個杯子,去飲品口那里接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王奮斗,另一杯拿在自己手里,自顧自地撞了一下他手里的杯子,然后把杯里的“咖啡”一飲而盡。
看來我錯了。
“咖啡”其實比“咖啡”還好喝一點兒,至少在兩種假咖啡之間我選擇飲品管里的那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