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田宅
“我知?!?p> 公孫離垂眸思忖片刻,腦中又浮現(xiàn)阿圓那雙純粹干凈寫滿仰慕的眸子,一想到這雙眸子會隨著生命流逝而逐漸暗淡或者被折磨得失去對生的希望與勇氣,胸腔似隱隱作痛。
垂在身側(cè)的手攥緊了拳,她努力壓下痛意,深吸一口氣,定下心神。
“但——玉環(huán)姐姐,我會有分寸的?!?p> 見公孫離沒有退縮的意思,眸子一如既往得明亮堅定,楊玉環(huán)也不再多勸。
只是,若此事真的涉及貴族田氏,怕不是阿離一人能應(yīng)付得了的。
公孫離離開后,她立在窗前垂眸思索,手指輕敲窗沿。
咚咚咚。
沒一會兒,一只機關(guān)雀從梁上撲騰著翅膀飛下來,乖巧溫順地立在她指尖。
楊玉環(huán)走到書案前,取出空白紙箋,運筆行云流水,再將紙箋仔細折疊好塞入機關(guān)雀肚腹。
“去吧?!?p> 楊玉環(huán)立在窗邊目送振翅飛向天際的機關(guān)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離開悅君樓,公孫離先是回了趟家,做了番充足才出門。
雖說目前德安坊田氏的嫌疑最大,但她出于謹慎起見,還是花了點兒心思排查其他懷疑目標。否了一個又一個目標,直至夜幕降臨,她才馬不停蹄趕至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宅附近。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軟紅十丈,明月逐人。
夜深燈火如白晝,隨著場內(nèi)各處機關(guān)明燈亮起,夜幕下的長安城似一顆灼灼明珠鑲嵌在大地之上。城內(nèi)繁華熱鬧,坊市游人如織,花船游行,奚車載著乘客穿梭坊市之間。
隨處可見歌舞不斷,隨處可聞歡聲笑語。
俱是一派盛世太平之氣象。
公孫離卻沒了往日欣賞此景的心情。
她身披黑色寬袍,身形靈動飄忽如一抹青煙幽魂,完全融于宅院陰影之中。
田宅位于德安坊坊市西南角,而德安坊則位于長安城東南門附近,毗鄰外城。此處坊市又以居民住宅居多,加之地勢較為偏僻,人員流動不大,極大方便了公孫離的潛入行動。
一路下來順風順水。
直到公孫離踏上田氏院墻,足下極其細微的差異讓她意識到不妙。
靠著豐富經(jīng)驗以及靈動身法,瞬時閃入院內(nèi),借助假山陰影隱藏身形,同時氣息內(nèi)斂。
沒多久,兩名的護衛(wèi)腳步聲愈來愈近。
其中一人左右環(huán)顧查看,再三確認:“此處無人,奇了怪了……”
另一人猜測:“興許是哪只貓兒不慎踩了機關(guān),那般小幅度的示警,不可能是人干的?!?p> “或許是吧,去別處再看看。”
“嗯,走吧。”
隨著護衛(wèi)交談聲逐漸遠去,徹底聽不見動靜,公孫離才微微舒了口氣,目光借著月色落向方才差點兒踩到的地方——不愧是機關(guān)世家,宅院處處有機關(guān)陷阱,連墻頭也安置了能感應(yīng)目標體重的示警機關(guān)——方才那一腳若沒反應(yīng)過來直接踩瓷實,怕是會引來大批護衛(wèi)。
確認護衛(wèi)不會去而復返,公孫離才離開假山繼續(xù)潛入。
方才那個插曲,讓她愈發(fā)謹慎。
當她發(fā)現(xiàn)田宅處處是機關(guān),幾乎稱得上“三步一陷阱”,忍不住嘀咕一句“破船還有三千釘”。
這田氏名義上落魄,但機關(guān)世家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底蘊,著實不能小覷。
不止是機關(guān),田宅還有幾隊護衛(wèi)徹夜巡邏,一刻鐘就換一班,個個嚴陣以待,哪里有機關(guān)示警便第一時間趕過去。這種程度的防衛(wèi)讓公孫離咋舌——王公貴族之家也不過如此,更何況田氏只是落魄多年的機關(guān)世家。戒備如此之森嚴,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如臨大敵……
這個田氏,問題果然很大!
與其他貴族世家宅邸類似,田宅的布局也是標準的左右對稱格局,整體呈長方形,標準的三進大格局。前廳后院、亭臺樓閣、長廊院落、機關(guān)暗道,一應(yīng)俱全,排列有序。
公孫離作為刺探情報的好手,機關(guān)一道也算略懂一二,小心翼翼避開護衛(wèi)和無處不在的機關(guān),意外混入一間田氏用于藏書的書齋。她急著找人,只是粗略一看,九成都是機關(guān)術(shù)記載。
饒是見多識廣如公孫離,此時也忍不住在內(nèi)心瞠目。
機關(guān)士族不愧是機關(guān)士族。
要知道這些機關(guān)理論在外界都是千金難求的寶貝,在田氏這般落魄的機關(guān)士族家中都隨處可見,可想而知其他機關(guān)士族底蘊會有多豐厚。仗著這些底蘊,難怪田氏有振興家族的信心。
【這是……】
摸索間觸動隱蔽機關(guān),細微的機括聲傳入耳膜,公孫離跟著心中咯噔。
正擔心會有機關(guān)暗器偷襲,卻看到墻上的掛畫自動卷起,露出不大的暗格。
暗格藏著一本卷邊發(fā)毛的手札,手札下壓著本泛黃賬冊。
她拿出手札一翻,眼尖看到“黃粱夢”三個字,下意識停在那頁。
【怎么又是黃粱夢……田氏背地里在做什么?】
公孫離粗略掃一眼,頓感如芒在背,冷汗瞬時炸開。盡管字跡潦草,但看得出來,書寫者似想用“黃粱夢”達到控制人、將人變?yōu)榭艿哪康?,還有大片令人眼花繚亂的機關(guān)草圖。
【這些,隨便段拎出來都是跟機關(guān)律叫板,田氏當虞衡司的暗線都死了不成?】
時間緊迫,公孫離沒來得及看賬冊內(nèi)容,將兩樣東西小心收起,又將機關(guān)恢復原位。
書齋沒其他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道別處。
一時辰的功夫,幾乎將整個田宅的屋子都探查了一遍。
莫說阿圓,她連疑似被拐的孩童都沒找到半個。
公孫離一時犯了難。
這種機關(guān)世家,除了地上的宅子,大概率也會建造地下的機關(guān)密室。
失蹤孩童或許被藏在那里?
思及此,她面上閃過一瞬遲疑。
夜探田宅難度不算太大,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潛入一個老牌機關(guān)世家的機關(guān)密道,困難度不亞于夜闖大明宮。機關(guān)密室的暗門還藏得隱蔽,找起來也是個費時費力的活兒。
即便她有信心不被護衛(wèi)發(fā)現(xiàn),可想摸清楚暗門所在,絕非一兩日功夫能辦到。
一兩日,黃花菜都涼了。
亦或者——
她從頭至尾都找錯目標了?
在這一籌莫展之際,后院花苑角門附近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引起公孫離的注意。
她小心藏身暗處,將這一幕看在眼里。
只見兩名身材高壯的男子扛著兩只麻袋,貓著腰從假山鉆出,口中還在嘀嘀咕咕。
這座假山她有印象,但她記得內(nèi)部并無通道。
兩名壯漢怎么鉆出來的?
唯一的解釋,假山內(nèi)部有個田氏機關(guān)密室的暗門!
這一猜測讓公孫離精神一震。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剛打瞌睡便來枕頭。
公孫離想等他們離開在進入仔細探查,恰逢陰云散開,皎皎月色傾瀉人間,她微瞇著眼,注意到壯漢肩頭扛著的麻袋微微動了一下。看兩只麻袋的形狀,里頭像是裝了個人……
這時,二人對話飄入她耳中。
一人低聲抱怨:“……嘶,這些乞丐真臭,這么大尿騷味兒……”
另一人毫不留情地笑話他:“你都說他是乞丐了,你還指望他們能有多干凈?要不是你剛才嚇唬他,他能嚇得一泡尿尿身上?我看你這是自作自受……現(xiàn)在先忍一忍,別耽誤時間。”
“……唉,真不知道家主要抓這些賤命的乞兒做什么……”
說著故意將肩上的麻袋顛了顛,另一人瞧了,壓低聲音嚴厲警告:“你不想活了是吧?家主的事情也是你我能過問的?少說話,干正事,要是耽誤了家主大計,你我擔待不起?!?p> “知道了知道了?!?p> 說著,二人扛著麻袋往后院角門走。
借著月色,公孫離隱約能看到角門外停著一輛外形樸拙的普通馬車。
她剛要跟上去,卻不想那兩人去而復返,又從假山扛了兩只麻袋出來,來來回回一共走了三趟才搬運完畢。公孫離等了等,確定二人不會再回來,這才小心翼翼跟上去聽個仔細。
駕車的車夫扭頭看了眼車廂內(nèi)的麻袋,數(shù)了數(shù)。
不滿:“怎么只有這么幾個?”
一人道:“這兩日風頭緊,虞衡司那邊不知怎么也介入進來,我們就不敢多抓……”
車夫沉吟了會兒,道:“虞衡司哪里會管這些案子?你們慌什么慌?這么幾個人不夠用……家主這幾日實驗又到了緊要關(guān)頭,急需用人……你們這兩日再去物色物色,多抓幾個乞丐。”
再繁華的地方也會有乞丐,長安城也不例外。
這些乞丐流動性大,失蹤或者沒了性命也無人在意。
公孫離抿緊了唇,按捺想殺人的沖動。
心道:【實驗?莫非是田氏弄的機關(guān)實驗,惹來虞衡司的注意了?】
又聽另一人忐忑道:“主事,小的聽說有幾個慈善坊還向鴻臚寺報案,這事兒……”
“鴻臚寺?鴻臚寺要是什么案子都管,每人長出三頭六臂都不夠使的……”車夫不甚在意地露出一抹冷笑,“即便真查到咱們頭上也不怕,鴻臚寺還能為幾個孤兒得罪世家貴族?”
只要沒有強有力的鐵證,無法指證他們,鴻臚寺就拿他們沒轍。
鬧得再大,也會不了了之。
反倒是虞衡司那一伙人比較難纏。
車夫的話無疑是給二人吃了顆定心丸。
卻不知這話對于隱在暗處的公孫離而言,無異于往干柴上加了一把火,怒火在她胸腔熊熊燃燒,勢頭之強勁似要將理智焚燒殆盡。她抓著傘柄的指節(jié)微微縮緊,不得不忍下來。
一遍遍告訴自己,還未查到阿圓的下落,不能打草驚蛇。
馬車附近還有數(shù)名護衛(wèi),她倒是有信心全身而退,但這么做于大局無益。
電光石火間,她心里有了打算。
小心靠近,同時手指按下傘柄處機關(guān),從傘柄夾層取出一只大拇指大小的機關(guān)蜘蛛。
當駕車車夫揮動馬鞭,車廂車轱轆開始轉(zhuǎn)動,公孫離便借著車輪聲音的掩蓋,沖馬車屈指一彈,那只機關(guān)蜘蛛便悄無聲息地黏了上去,借助蜘蛛腿上精妙吸盤,牢牢粘著車廂不動。
見行動一切順利,她才暗舒了口氣。
這只機關(guān)蜘蛛是一件追蹤類型機關(guān),也是公孫離執(zhí)行任務(wù)、刺探情報的好幫手。機關(guān)蜘蛛肚腹儲放一種特制熏香,尋常人鼻聞不到,唯有與之配套的測香羅盤能精準定位其行動軌跡。
做完這些,她翻墻準備撤離。
這時,一股強烈且陌生的危機感蔓延全身。
她的行蹤暴露了???
這一念頭登時占據(jù)她的腦海。
公孫離眸光微凌,立時停下提氣輕身的動作,屏息凝神,抬手握住傘柄。
夜幕寂靜,月色如水。
與田宅僅有一墻之隔的小巷,緊張危險的氣氛隨著夜風蔓延開來。
嗡——
極其輕微的嗡聲順著夜風傳入公孫離耳畔。
幾乎同一時刻,余光瞥見一縷銀白反光,再看又不見蹤影,仿佛剛才那一瞬只是她的錯覺。
公孫離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手指連彈,射出數(shù)枚楓葉暗器,下一瞬便與空氣中的無形之物碰撞,叮叮叮三聲。趁勢后退隱入陰影,但無聲的危機卻如影隨形般黏著她不放。
無形之物?
錯覺?
不對——
絕非錯覺!
剛才那縷反光分明是經(jīng)過特殊隱形處理的機關(guān)絲,常用于機關(guān)關(guān)節(jié)的連接,也是布置機關(guān)陷阱必不可少的材料之一??此拼嗳跻讛?,實則堅韌無比,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也不在話下。
在機關(guān)師手中便是最銳利的武器!
公孫離屏住呼吸,基本能確定與她動手之人是名機關(guān)師。
“還來?”
意識到暗中那名機關(guān)師來者不善,公孫離也動了真火。只是此處距離田宅太近,大打出手必然會驚動田宅護衛(wèi),公孫離便選擇以暗器擊飛對她糾纏不休的機關(guān)絲,同時遠離田宅。
暗中的機關(guān)師似乎也不想將動靜鬧大,配合了她的行動。
二人從一處小巷糾纏至另一處,空氣中時不時傳來機關(guān)絲與暗器刀刃相擊的叮聲。
沒了顧忌,公孫離自然不再克制,全副心神用于抗敵。
那名機關(guān)師也是同樣的打算。
機關(guān)絲在他操控之下,猶如陰險粘人的毒蛇,如蛆附骨,如影隨形。
出手如雷霆,迅疾如閃電。
一旦被毒蛇獠牙咬中,見血封喉的毒便會頃刻注入命脈,只取性命。
敵人越是難纏,公孫離越是冷靜,暗暗等待反擊良機。
終于!
公孫離眸子微暗。
她的楓葉暗器再次與透明的機關(guān)絲相擊。這次沒被彈飛出去,而是在公孫離的精妙操控之下,半途改變飛行軌跡,旋轉(zhuǎn)著與其交纏。一陣輕微的絲線摩擦聲響起,楓葉暗器力竭垂下。
懸吊半空,竟未落地!
楓葉暗器吊著那根機關(guān)絲!
“暗中的朋友,抓住你了哦,不妨出來一敘?”
無人回答,巷中寂靜。
“如此,閣下就不要怪離不客氣了!”
公孫離語氣驟冷,同時五指微屈用力——若仔細一看,隱約也能瞧出一條透明的機關(guān)絲——因為她手中的機關(guān)絲與敵人的機關(guān)絲糾纏,當她用力收起機關(guān)絲,另一端也能感覺到力量。
在這個方向!
做出判斷的瞬間,另一手果斷抽出負在背后的紙傘。
岑中歸月!
仗著身法靈巧之便,驟然逼近目標方位。
誰知那處方位僅有一只機關(guān)蝎子,蝎尾受其主人控制,早有準備般沖著公孫離面門彈出數(shù)道暗器。鋒銳的刀尖泛著點點幽紫,分明是淬了劇毒。她丁點兒不懷疑此毒能見血封喉。
這一局面看似驚險,公孫離仍舊沉著應(yīng)對。
半空扭轉(zhuǎn)腰身改變軌跡,凌空旋身,那枚暗器刀鋒堪堪擦著她的鼻尖沒入地面,仔細一嗅,似能嗅到一股令人一怔的甜香。公孫離足尖輕點墻面借力,身法運轉(zhuǎn),瞬間回到紙傘附近。
“機關(guān)師還真是難對付……”
暗處這位怕是學過傀儡術(shù),機關(guān)絲用得如臂使指,冷不丁就能割了誰的腦袋。
還真是一棵當殺手的好苗子。
嗡——
又是極其輕微的機關(guān)絲破空之聲。公孫離早有準備,即便看不到做了隱形處理的機關(guān)絲,卻能根據(jù)輕微的風聲判斷機關(guān)絲的大致位置,即便有所缺漏,也能以“霜葉舞”擊飛。
短短數(shù)息功夫,她與暗中的機關(guān)師交手十數(shù)招。
仗著敏銳靈活的身形與身法,她目前倒是沒吃什么大虧,但這會兒敵暗我明,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得想個法子將其揪出來。就在她思索對策之際,頭頂上方位置炸起熟悉的聲音。
“阿離!”
公孫離心頭一顫,這聲音是……
“虎?”
看到來人,她不由得動作一滯,臉上是無法掩蓋的驚訝。
她這一行為在對戰(zhàn)之時格外致命,但她卻不擔心,只因從天而降的青年一道氣功波將襲向她的機關(guān)絲強勢彈開。公孫離也趁著空隙足尖點地躍向青年身側(cè),二人以默契姿態(tài)迎敵。
飛速對視一眼,無需多余的眼神交流便能明白對方的打算。
這是她與堯天隊員的默契。
青年露出一抹單純爽朗的笑容,略帶殷勤地問:“阿離,俺來得還及時吧?你有沒有受傷?”
“很及時,沒受傷?!?p> 青年似松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