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叢林會

　　現(xiàn)在想想，不管是酒館中讀到“阿爾卡納之星”的那一夜，還是自己在海都港口揮別了夜城堡號的那一個早上，都清晰得像昨日一樣。

　　米萊狄記得自己在剛剛走下船以后，有好一陣子，還回不過神。

　　時隔一年的海都，如今繁華忙碌得讓米萊狄覺得陌生。哪怕走在路上，她也覺得腳下仍在起伏顛簸，像還踩在船上一樣；等她的腳步適應(yīng)了平穩(wěn)大地，她又會時不時地看一眼表，因為她怕錯過回船集合的時間——往往抬起手腕了，她才想起來，船期結(jié)束了，自己已經(jīng)離開夜城堡號了。

　　過去一年中，米萊狄在搜集資源、交換貨物方面貢獻不小，當(dāng)夜城堡號順利將載貨售清之后，她也分得了一筆不錯的酬勞。多虧有了這筆錢，她才能在下船之后，沒有回家，反而悄悄地在一家旅館里住了幾個星期。

　　和其他房間相比，她的房間門口每天都堆滿了東西：除了每日新出爐的大小報紙、訂購的機關(guān)材料、各門類的機關(guān)術(shù)新作之外，還有與海藍、朵琳的通信，與路冉舟和船上朋友們的通信，雇人去打聽消息的回報……直到她通過多方查探，認為高塔家是真沒有找出密信發(fā)信人之后，米萊狄才從旅館里搬出來，回了家，跟左鄰右舍打招呼時，笑著說“對呀，我才下船”。

　　即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輕心，仍然在等著那位紅舅媽上門。她像伸出一條后腿的兔子，做好了隨時跳起來跑的準(zhǔn)備。

　　不過，一年時間好像足夠長了，長得族內(nèi)事一潮一潮地交替更迭，長得紅舅媽對她完全失去了興趣，長得讓米萊狄能夠放心地進行她的新計劃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斥重資訂制了一身新衣服。

　　“班鐸道”是一條很短的路，從一頭慢慢走到另一頭，也花不上十分鐘。這一條小路上的店面，高墻重門，幾乎都沒有招牌，只各自在門口低調(diào)地以細筆寫了店主人的名字。如果不是出身于海都上層家庭中的人，哪怕走在班鐸道上，也依舊不知道這些房子是作什么用的——光是打聽出那家裁縫店，米萊狄就費盡了心思，衣服也快花空了她來之不易的財產(chǎn)。

　　但那身獵裝，是一件藝術(shù)品。

　　它隨她舉手投足而暗光流動，布料貼合奉承著她的曲線，像皮膚也像鎧甲。多走幾步，竟令人覺得它不是為了她身體而作的衣服，而是為承托她意志而作的座椅：涼順布料的冷靜中克制著殺機，柔韌皮革與冷硬金屬里，嵌接著野望。

　　天窗里的光落在她肩上，她鏡中灰藍色的眼睛里冷霧蒙蒙。

　　這一天，米萊狄果然等到了露娜。

　　寒星家族的那一對天才兄妹名聲在外，就意味著他們處處都要受人矚目，自然也很好打聽出他們的性格和行事習(xí)慣，比如說，換季時去哪兒定做新衣。

　　當(dāng)米萊狄走出試衣間時，她遠遠看見了露娜——近看之下，她才發(fā)覺原來露娜頂多也就十一二歲，只是氣質(zhì)安穩(wěn)、舉止得體，才容易叫人誤會了她的年紀。當(dāng)她從小姑娘身邊擦身而過時，露娜仿佛被磁鐵吸引住一樣，目光隨著米萊狄轉(zhuǎn)了半圈。

　　米萊狄頓住腳，回頭朝她一笑?！奥赌?？”

　　露娜臉上露出了幾分迷茫。

　　“我是高塔家的米萊狄，”她朝這個初次見面的小姑娘伸出手，說：“我們以前在叢林會里見過一面，你可能忘了?！?p>　　露娜顯然說不出口自己對這位姐姐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啊”了一聲，略帶羞澀地握住她的手，說：“原來是米萊狄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p>　　米萊狄微笑起來。

　　在幾分鐘之后，她就成功地讓露娜提議周末“再次”去叢林會里聚一聚——當(dāng)露娜興致勃勃說起“聽說周末有場新游戲”的時候，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和對方一起參加游戲的主意，其實是米萊狄在談話間種入自己腦海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不找一個帶路人的話，米萊狄壓根進不了名流子弟聚集的叢林會。

　　權(quán)勢，金錢，地位……它們本身無形，卻能讓一堵堵有形的墻落地生根，將那一個圈子中的人遠遠地隔開在米萊狄的世界之外。他們走的同是海都的大地，呼吸的同是海都的空氣，但若沒有機緣、不靠計謀，他們可以像平行線一樣互不相交地過完一世。

　　叢林會，正是米萊狄決定讓兩條平行線相交之處。

　　在潔晶污染威脅下的海都，不見一絲人工之外的天然綠色，就連找一朵野花也是極難的任務(wù)。她還記得媽媽為了種那一小盆美人蕨花了多大的心力，希望以后能用它補充一部分自己進修的學(xué)費。

　　而叢林會，顧名思義，是處于海都城內(nèi)的繁茂叢林。

　　它不僅是一座被籠于巨大玻璃罩下的叢林，在各種從海外搜集回來的稀有樹藤蕨蕉之間，還裝置了大型噴泉，鋪設(shè)了草地，在綠意縈繞的歌劇場、茶室與舞廳之外，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動物園——這次里面可不是機關(guān)了，米萊狄悄悄看了幾秒，目光才從那幾只立在水里的粉紅大鳥身上挪開。

　　當(dāng)米萊狄隨著一群寒星、長歌等家族的年輕人來到叢林會草地旁時，她終于如期見到了羅更。

　　說來好笑，別看她與羅更同是一個家族的人，卻還不如其他家族的上層子弟離他更近，連對方來叢林會的習(xí)慣，也是她費了一番周折才打聽到的。

　　“你們來得太慢了，”羅更笑著站起身，“我們等得不耐煩，先行宣布勝利了?！?p>　　年輕人們都笑了起來。羅更果然與傳聞中一樣，舉動言談間帶著令人驚嘆的優(yōu)雅與輕松，在幾句話之間，他已經(jīng)將每個人都照顧到了，只是目光碰上米萊狄時，羅更一怔，顯然是把她當(dāng)作了陌生人。

　　不等他開口，米萊狄已經(jīng)先一步笑道：“羅更表哥，原來你也在這。小露娜邀請了我，我今天是作為寒星家外援來的?！?p>　　他在米萊狄的高塔胸針上掃了一眼，一時拿不清她的身份，但在周圍人的目光下，還是在她肩頭上拍了拍，笑道：“想不到我們高塔家被悄悄挖了一個墻角？”

　　露娜不大好意思地笑了；在眾人招呼著一起往草地旁走時，她挽住米萊狄，問道：“米萊狄姐姐，你今天怎么沒穿那身新衣服？不過這一身也好看。”

　　那衣服是與露娜搭話的門票，但見羅更時，米萊狄知道，她就必須俯低下去，規(guī)矩一些了。羅更即將變成高塔家族長，她表面上自然也該表現(xiàn)出部從的樣子，才不至于讓對方起戒心。

　　在眾人閑話時，有工作人員領(lǐng)進來了八匹機關(guān)——之所以稱“匹”，是因為它們?nèi)枷裾嬲鸟R一樣，脊背穩(wěn)健，關(guān)節(jié)靈活。

　　有人問道：“莫非咱們今天打馬球？”

　　不止是米萊狄，其他人也這才明白他們即將要玩的是什么游戲。

　　哪怕這只是少年人之間的游戲，也做得像“繁榮重現(xiàn)試煉賽”一樣，選手等比賽開始，才知道自己參與的是什么項目。與試煉賽更相似的是，哪怕以前從沒接觸過，也得硬著頭皮，在比賽里一邊學(xué)一邊想法子獲勝。

　　他們很快分成了高塔和寒星兩個大營以及各自旗下的數(shù)個小隊，在馬球賽的六輪“楚卡”中，小隊將輪流上陣。

　　米萊狄只用了幾句話，露娜就高高興興地將米萊狄和自己一起，安排成了羅更的對手。

　　米萊狄的隊友來自各個家族的都有，而羅更身邊的是三名高塔家的人。當(dāng)雙方上場后，羅更看見她，對她開了個玩笑：“跟家族作對可是會輸?shù)摹！?p>　　“下一次，”米萊狄也笑著回答道，“如果家族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我肯定獻力?！?p>　　她希望羅更能記住這句話，尤其是當(dāng)他輸?shù)舻臅r候，能想起這句話。

　　海都人不擅長馬術(shù)，米萊狄也不例外。

　　比賽最初的幾分鐘，大家都有點手忙腳亂，然而米萊狄卻有一個別人都不具備的優(yōu)勢：她與顛簸海浪戰(zhàn)斗了一年，早已練出了絕佳的平衡感。

　　只需短短片刻，她就將自己穩(wěn)穩(wěn)地扎在了馬背上，急停、轉(zhuǎn)向、加速……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草地上追逐驅(qū)趕著馬球，趁著旁人還在和自己坐騎搏斗，就先給寒星隊拿下了一球——不過很快，其他人也趕上來了。

　　羅更確實身手出眾，他的隊友也都有過人之處。

　　比如那叫栗唯的青年，身材削瘦卻一身神力，他若不放輕手腳，一抽就能把馬球打上玻璃罩；另一個叫娜娃的女孩，捕捉馬球時目光極毒，總是能從好像不可能的角度伸桿擊球；最后一個叫南山的少年，與羅更搭配得天衣無縫，此呼彼應(yīng)、進退有據(jù)，沒過一會兒，高塔陣營也進了一球。

　　在馬腿和球桿的踢打揮擊下，白球影在草地上骨碌碌地時隱時現(xiàn)、來來回回，一時之間戰(zhàn)局僵持住了。

　　一局楚卡僅有七分鐘，而雙方的目標(biāo)都是進兩球。眼看時間快到了，而馬球卻一次次被高塔家的馬，推得越來越往寒星陣營深入，旁邊觀戰(zhàn)的呼叫聲也越來越響了——米萊狄原本馭馬緊緊咬在南山身邊，見始終找不到搶球空隙，當(dāng)機立斷，吹了一聲口哨。

　　早已有所準(zhǔn)備的露娜，登時從斜側(cè)方急奔著切入了幾人前方。

　　她一定要讓羅更在這兒輸?shù)簟?p>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仇恨與驕傲，也是因為羅更向來有知人善用、千金市骨的名聲。要利用他這一點，她就必須以高塔隊的落敗，來證實自己的價值。

　　當(dāng)南山將球傳給羅更，他向球門擊球的時候，露娜也正好趕到了；她雖然個頭小，眼力速度卻都不容小覷，那小小的球在草浪間滾成了一道白影，卻依然沒逃過她的球桿——她看準(zhǔn)位置、壓傾身體，手臂向后掄出半圓，準(zhǔn)確地將球擊了回去，正好滾向了米萊狄的馬蹄下。

　　“三十秒！”場外有人叫道。

　　米萊狄恍若不聞，急急一扭馬頭，借著一個凌厲銳利的角度，將馬球牢牢籠在了馬蹄之間；這時高塔隊也沖到了她眼前，羅更、南山二人顯然都準(zhǔn)備好了，當(dāng)球一進入擊桿范圍就立刻攻擊。

　　但是，米萊狄沒有給他們機會。

　　假如他們騎的是真馬，或許米萊狄會因為沒經(jīng)驗而輸?shù)?；既然用的是機關(guān)馬，她可以發(fā)揮的辦法就多了。

　　在她操縱之下，機關(guān)馬仿佛忽然在草地上一邊跑一邊跳起了舞：每當(dāng)白球現(xiàn)于它的四肢之間，引得高塔隊員的球桿擊下來的時候，米萊狄的機關(guān)馬就會踩著或快或慢、或變腳或收縮的步子，以金屬馬腿為阻擋，“當(dāng)”地一聲撞在球桿頭上。

　　她的時機把握得極準(zhǔn)，二人連續(xù)幾次擊桿，球仍舊被米萊狄牢牢控制在馬腳之間，南山連連打在馬腿上，都快罵出聲來了。

　　米萊狄利用自己的球桿和機關(guān)馬蹄，帶著球來回閃突前進；在這個戰(zhàn)術(shù)最大的威脅娜娃趕來之前，她終于找到一個空隙，高高揚起手臂，用盡全身力量將馬球擊向了高塔隊的陣營線。

　　白球像電蛇一樣劃過草地，越過試圖防守的栗唯，一頭滾入了陣營線后。

　　裁判亮起了進球成功的旗子，一旁寒星陣營里的年輕人全都激動起來，不斷鼓掌叫好。“居然在最后五秒進球了，”等下場的時候，不斷有人拍著米萊狄的肩膀說，“了不起??！”

　　米萊狄沒有回寒星陣營，反而在高塔隊員身邊坐下了。

　　除了羅更之外的幾人，只能說還算有風(fēng)度，看著她點點頭。唯有羅更，簡直比他自己贏了還高興，滿面春風(fēng)地伸來一只手，祝賀道：“不管是你的眼力還是操縱力都叫人佩服！米萊狄，是嗎？”

　　“羅更表哥客氣了，”米萊狄微笑著握住他的手說，“下周我為家族再打一場?！?p>　　她很清楚，下周羅更就不可能來叢林會了。

　　果然，羅更搖搖頭答道：“下周末就是試煉賽正式報名的日子了。報名之后，我們就要統(tǒng)一住進試煉賽安排的地方，比賽結(jié)束才能出來?！?p>　　米萊狄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沒注意過試煉賽的事，還真忘了。那倒是可惜。咱們家族的選手都定好了嗎？”

　　“都在這兒了，”羅更抬手示意道，“就是我們幾個不才?！?p>　　米萊狄一怔，心臟直直沉了下去。

　　她離高塔家族核心還是太遠了，她聽說的消息始終是除了羅更之外，高塔家目前僅定好了兩個人。

　　“娜娃是我們昨天才決定的，”羅更忘了要保持“自決參賽”的說法，似乎經(jīng)過比賽，已經(jīng)對米萊狄生出了親密。“她眼光可毒了，剛才如果她靠近了球，你未必能贏呢?！?p>　　“所以我才特地避開了她，”米萊狄一邊說，一邊盡量不讓臉上的笑掉下去。

　　一般來說，參賽人數(shù)都是四人或六人，復(fù)數(shù)的話，遇上情況比較容易分配應(yīng)對。如今對方有了三個人，再愛才，也不會再多帶一個人了。

　　怎么辦？

　　她難道連試煉賽也進不去嗎？

　　米萊狄覺得她面上的笑一定很難看；她逼著自己一一向幾人祝了好運，暗暗奇怪他們居然沒有發(fā)覺自己笑容下的焦慮和失望。

　　她花了這么大功夫才走到這一步，自然不會輕易死心，旁敲側(cè)擊了幾句，卻很快意識到她沒有希望了。

　　不能問下去了，不能讓他們生疑。

　　她也不能待下去了，否則她真怕自己一腳踹翻了他們飲茶的桌子。

　　忍著一陣陣咬噬著腹腸的焦心，米萊狄盡量禮貌地推辭說還有事要先走一步，向露娜道了謝，維持著表面的平穩(wěn)，離開了叢林會。

　　她沒有走遠。

　　……既然沒有空位給她，那么她就制造出一個空位好了。

　　當(dāng)這一群年輕人在足足兩小時后才離開叢林會的時候，一直守在外頭的米萊狄，就吩咐租車師傅悄悄跟上了其中幾輛往高塔家駐地開去的機關(guān)車。

　　其中一輛拐向了族長府方向，米萊狄對它視而不見；從另外三輛中，她拋棄了那輛明顯屬于娜娃的粉紅車子。在一個路口上，她讓租車師傅加快一點兒速度，看見其中一輛車里的南山側(cè)影后，就無聲無息地滑到了他的背后。

　　跟著南山來到一處大宅的前庭時，米萊狄就沒法繼續(xù)跟下去了；她眼睜睜看著大門打開，給南山的車子讓出了一條私人駕駛道，她只好讓租車繼續(xù)駛了過去，徑直回了家——至少，她現(xiàn)在知道了南山的住址，也知道了他的機關(guān)車模樣。

　　現(xiàn)在只需要想一想，該怎么讓南山無法參賽。

　　當(dāng)天晚上，米萊狄坐在地板上，身邊全是她最近收購來的機關(guān)材料。

　　她在腦海中反復(fù)檢驗了好幾個想法，一一落實到手上，又將行不通的辦法排除了；她全神沉浸在機關(guān)術(shù)中，試驗、調(diào)整、推翻再重來……白日來了又走了，夜晚走了又來了，除了出門買缺少的材料之外，米萊狄閉門不出，飯都忘了吃，也不知道自己睡過覺沒有。她的人生中好像只剩下了一個目標(biāo)：讓頭腦中的機關(guān)，在眼前實現(xiàn)。

　　等她終于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之后，離繁榮重現(xiàn)試煉賽報名開始，只剩下了區(qū)區(qū)十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