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天極峰,天極山脈的主峰,被女英人稱為最接近天的地方。遠遠看去,云霧繚繞,層巒疊翠,亭臺樓閣隱沒其中。
陽光穿過這里的云霧時,已經(jīng)不再燥熱,只是曬的人懶洋洋的,想要美美地睡上一覺,很難打起精神來。但此時,在一處樓閣之上,一個個穿著精致的婢女端著各類名貴的藥材依次在一個房間進出。
房間之中是一個長寬三丈的浴池,浴池之上是各色薄如蟬翼的紗巾。婢女們在浴池兩旁有序的擺弄,大紅的花瓣起伏在浴池中,兩旁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熏香。
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輕紗。
仙女輕輕步入水霧飄繚的浴池之中,冰肌玉膚,皓如凝脂。舉手投足,盡態(tài)極妍。
四十個春夏秋冬,四十次花開又敗,歲月折撓了世間的所有事物,卻好像唯獨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出生的那一天,女英連下了三個月的暴雪停止,群青里的枯草復蘇,天極山脈上的雪梨結果,整個會澤云蒸霞蔚。人們都說她是上天賜給女英的守護神,是女英的福運,是失足誤入凡塵的仙女。
林淵站在房間外面,看著天邊一只跟丟了雁群的孤雁,它正在悲傷的鳴叫,想要呼喚自己的同伴,可是萬里無云的天空除了它再無其它大雁的身影。
此時林淵覺得自己就像那只大雁,不知方向不知所歸,不知何處去不知何處從。
他以前以為雄鷹只要飛起來俯瞰大地就可以得到快樂和自由,人只要擁有力量就可以得到權力和地位。他為此一直努力著,不惜用荊條抽打自己唯一的兒子,不惜連續(xù)五年將自己的女人送去天極峰上那個寒冷的宮殿,甚至重現(xiàn)了沉寂近乎三百年的黑麒麟。他震懾住了殺人無數(shù)的錫沁親王,就以為自己已經(jīng)狠的像一只獅子,但事實上無數(shù)個孤獨的夜晚,他都從床上翻起,望著遙遠的天極峰撕心裂肺的痛哭,有時候會哭的聲音嘶啞,然后靠著窗戶睡去。
直到那一刻越來越近,他突然后悔了,他不想要那個虛無縹緲的天下了,他瘋狂的想要阻止??墒俏姿靖嬖V他已經(jīng)晚了,如果這時候收手,就沒有人能夠控制住黑麒麟,那五千只暴躁的野獸如果得不到鮮血的安撫,它們就會提前從地底復蘇,將整個群青里變成他們的屠宰場,那時候發(fā)源自天極山脈的浕水也會從碧綠變成血紅,整個東野將會淪為人間地獄。
林淵明白自己沒有退路了,刀已經(jīng)出了鞘,如果不染上敵人的血,那么就只能用來自刎。
此時天極山脈的深處,上百座鋼鐵打造的熔爐噴吐著灼人的熱氣,從天極山脈開采的黑晶被人力用推車一批接一批的送到這里,然后倒進那些熔爐,熔爐中濺起的鐵水灑落四周,散發(fā)著駭人的熱量。熔爐連接著以某種規(guī)則連通的凹槽,讓那些熔化的黑晶從第一個熔爐開始連續(xù)經(jīng)過五個熔爐,最后經(jīng)過提純的黑色鐵水順著那些凹槽齊齊流進最中間那一塊濕地之中。
濕地四周高中間低,流入的黑色鐵水可以順著地勢滲透進入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泥土之下是五千個黑麒麟胚。
由于黑麒麟呼吸的緣故,那片濕地之上不斷有氣泡產(chǎn)生又破滅,恍惚間讓人以為是那片土地在沸騰。
…………
“夫人,你真美,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仙女?!币粋€婦人正在給沐浴完畢的林芷畫眉。
說這句話的時候,婦人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林芷看著銅鏡中自己絕美的容顏,笑著問道:“那我和曦兒誰更美?”
“少夫人是東野的精靈,古靈精怪惹人憐愛,但與夫人相比,還是夫人更美?!眿D人說著,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中打轉。
“嬌兒,我可有曾打罵過你?”林芷喊出婦人的名字。
“從我服侍夫人起,夫人一直待奴婢如姐妹,從未有過打罵?!绷謰苫卮?,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悲傷。
“如此莊重的日子,你方才還夸我是仙女,又為何哭的如此心傷?”
“夫人,我……”林嬌為林芷畫完最后一筆眉毛,已經(jīng)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你們都說我是仙女,這一次,我不過是回天上罷了?!?p> 林嬌再也壓制心中的悲傷,眼淚奪眶而出,“夫人,我……我……嗚嗚嗚……”
林嬌在林芷身旁哭的像個孩子,林芷微笑著將她牽起,“不許哭,還要去畫畫像呢。”
說完,林芷已經(jīng)起身向著天極峰峰頂走去。
............
“巫司,你覺得住在九天之上的嫦娥,她與日月同輝,與山海同歲。她是難過呢?還是開心呢?”無數(shù)個人們相擁而眠的夜晚,林芷一個人坐在廣寒宮里這樣問過年過六十的巫司。
每一次巫司都不會回答,只是靜靜的看著這個東野的仙女。
這時候林芷就會在巫司面前起舞,手上輕紗舞動,顧盼生輝,撩人心懷。
“我猜,”林芷跳累了,就坐在廣寒宮的石階之上,雙手支頤,望著天上那一輪清月,“是難過的吧?!?p> ............
天極峰峰頂,廣寒宮。
巫司一筆一畫的勾勒著對面那個鳳冠霞帔的女子。
“巫司,可以把我畫成笑臉嗎?”
巫司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我希望桓兒以后看到我的畫像時候,想起的是我的笑容,哭臉的話難看死了,那樣桓兒會不喜歡的?!?p> “夫人,你錯了,少主看到你的畫像,無論哭臉還是笑臉,他只會哭的。”
林芷心中覺得好像自己仔細想要守護的什么被打碎了,但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可我啊,沒在桓兒面前哭過啊。”
…………
林芷拿著巫司畫好的畫像,伸手觸摸那畫布之上絕美的容顏,“真美,可惜沒有溫度?!?p> 隨后她將畫像對著林淵完全展開,蒼白的臉上是強裝的笑容:“夫君,像不像我?”
“像?!绷譁Y的眼框里眼淚打轉,他想把眼淚憋回去,想努力擠出一抹笑容,可他做不到,他只有抬頭不讓眼淚流下來,他伸手想要摸林芷的臉龐。
林芷退后一步,避開了林淵的手,“不行,妝會花的,讓仙女漂漂亮亮的回到天上,好嗎?”
林淵嘴唇張開想要說話,但是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收回手抹去淚痕,聲音嗚咽。
“怎么都在哭啊?!绷周齐p手捧起林淵堅毅的臉,替他擦去眼角的淚,嘴唇微顫,“我都說了我只是回天上了。我還是會一直陪著你們的,想我了的話就對著我的畫像說說話,我聽到了的話就會在夢里面和你們見面的。如果沒有和你們在夢里相見的話,那就是我在天上玩的太開心了,可能忘了,你們就要多……”
“夫人,時辰差不多了?!蔽姿驹谝慌蕴嵝选?p> “嗯好,馬上就來。”林芷松開林淵的臉,又看了一會兒,才溫柔的說道:“記得不要再打桓兒了?!?p> 說完,林芷轉身隨著巫司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看著林芷的背影,林淵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悲傷如決堤的洪水般襲來,他撕心裂肺的抱頭痛哭。
那個東野的仙女再也不會回來。
…………
層云遮住了太陽,讓祭臺四周有些昏暗。
八根足有三丈高的青銅圓柱分列八個方位,矗立在徑長五丈的圓形祭臺之上,圓柱之上刻著栩栩如生的金烏,金烏之下是張著血口的麒麟。祭臺中央是一個青銅十字架,十字架上是一個絕美的女人。固定在青銅圓柱的頂端的粗大烏黑鐵鏈帶著血污穿過這個女人的身體,最后纏繞在十字架上。尚未凝固的鮮血沿著祭臺上蛛網(wǎng)般的血槽流向四周,最后流下祭臺。
祭臺下面,是成千上萬的黑麒麟,它們貪婪的舔舐著從祭臺上留下來的血液,對著天空咆哮。
有人來。
張著血盆大口的黑麒麟們紛紛回頭望著緩緩走來的少年,為其讓開一條通往祭臺的路。少年覺得這一切有點詭異,握緊了手中的刀,一步一步靠近祭臺。
“桓兒......”
在少年離祭臺還有五步遠時,祭臺上的女人叫出了他的名字,還是那么溫柔,那么熟悉。
就像被巨石砸開的初冬湖面,寒冷又破碎。
“母親!”
少年大呼著向前奔跑,內(nèi)心仿佛有一顆巨石在不斷的下沉。
“不要,不要啊,不要殺我母親!不要殺我母親!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
林桓咆哮著,吶喊著,狂奔著,幾次摔倒在地,祭臺擦破了他的手肘和膝蓋,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奮力的奔跑,一直跑.......可母親和他好像之間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屏障,只剩不到五步的距離,卻好像隔了一條鴻溝,無論林桓如何嘶吼狂跑,卻永遠也跨越不了那五步的距離,直到一只黑麒麟躍上祭臺,一口咬碎了林芷的頭,鮮血從她的脖頸噴濺出來。
林桓的大腦一瞬間空白了。
“不——”
林桓猛的從床上驚坐而起,臉上是兩行清淚。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林桓輕聲呢喃,回到現(xiàn)實,心情也放松下來。
一陣寒風襲來,刮得他的床簾嘩嘩作響,風中夾雜著鵝毛大小的雪。
“雪?八月怎么會下雪呢?”林桓裹了件御寒得大裘起身下床,想關上窗戶。
窗外狂風帶著大雪砸向大地,夜色下群青里上有人影跑動,還有大批的騎兵正在拆帳篷。
林桓知道那是牧民和蒼狼騎兵正在準備向北進入城內(nèi)避災。
“現(xiàn)在才八月,今年的冬天怎么來的那么快?”林桓自言自語,回答他的是呼嘯而過的風雪。
林桓不再想,準備關上窗戶睡覺,這時有人推開了他的門,帶著少女的芳香從他旁邊跑過,鉆入他的被窩。
“三柴!快關門!好冷啊?!?p> “........”
林桓關上門窗,滿臉無奈的上床,從身后輕輕抱住林曦,少女的體溫傳進他的手心,這一刻那個詭異的夢徹底從林桓腦海消失不見。
此事無關風月,只是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