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是嗎?”
一頂大大的草帽在樹蔭下晃動著,與瘦小的身形顯得格格不入,拿著已經(jīng)有些干巴的蘋果的手背,帶著長期日曬勞作后的黝黑。
“后來,只見云門掌門左一下右一下,刀刀致命,但是對方也毫不遜色,左一下右一下,步步緊逼,輔助的那一個賊人,啊,對,也是左一刀右……”講話的少年,講起他聽來的評書,眉飛色舞,時不時配上時宜的動作。
皮膚黝黑的小女孩啃著蘋果,邊看著他激情復(fù)述,偶爾嗯嗯附和著。
雖然記著不錯的話,她上次聽到類似的描述是在昨天,那次是“左一刀右一刀地攻擊著同門弟子”。
這次的本子,甚至還把劍修派的云門,改成了刀修派。
良久,少年終于滿意地收了聲:“……總之就是這樣啦,說書的人還沒講到大結(jié)局呢,要過幾天去聽了才知道?!?p> 看他目光看向自己,小女孩適時地捧場。
“講得真好?!?p> 少年開心地笑了笑。
“你為什么想聽這個人的故事呀?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給你講講天地神下凡的故事,神仙的故事比人的故事有意思多了?!?p>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她對一個幾年前寫出來的話本這么感興趣,只是一個天才背叛了宗門,后來死得其所的故事。倒不是說聽客不愿意接受身死的結(jié)局。但你作為主角好歹要轟轟烈烈地死吧?要知道,市面上熱門的天才話本,都是逆襲歸來,榮歸故里,就算是死也是重生歸來,懲治惡人,揚名天下。
自然,說書先生說這個本的時候,底下坐的人的數(shù)量就不能和講天地神的時候人數(shù)進行比較。
本來忙里偷閑來聽說書的人,就是為了開心,這么個沒爽點的結(jié)局誰會喜歡呢?
小女孩聽出他的不解,朝他笑了笑道:“沒其他的原因,只是好多年前無意中聽過這個故事,一直不知道結(jié)局。前幾天聽你說在茶館聽到過,因著才想問問結(jié)局?!?p> 這當然只是托詞。
在一片混沌之中睜開雙眼,感受著胸腔里隱隱發(fā)疼但鮮活跳動著的心臟。她想,她應(yīng)該是又活了過來。
是幸運嗎?她不知道。
當年她和沈知秋一起用云中令進入結(jié)界后的那段記憶,卻是完全不記得了——連同她伙同他一起進入云門秘境的原因,怎么死的,為什么重生的,一概忘記了。
只記得自己前身的名字;記得自己在云門的那十年;記得和云楓的對話——自己為了什么才闖了進去——為了證明那個東西,以至于與養(yǎng)她十載的云門反目。
背叛、身隕、重生——
每每看向自己因為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兒而粗糙的手時,記憶里因練劍苦修而傷痕累累的手總會與之重合——那是刻在腦海里無法抹去的記憶。
她無法忘記。
師傅曾經(jīng)說過,人死后會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前世的記憶將會遺忘。那么她現(xiàn)在記得又不記得,又算怎么回事?
每當這時,心中總有個聲音在她耳邊低語,這條命,這些記憶,是為了讓她解決那個讓她執(zhí)著的東西而存在的——
一切的答案都在云門。
長大一點后,她試圖四方尋找過,但迫于條件限制,她能獲知的消息有限,只知道當年的自己就像是歷史上的記載被撕去了一樣,除了結(jié)局沒有一絲半點多余的情報。本以為能從民間找到些線索,填補她記憶的空白,可是哪怕是說書里的結(jié)局基本都一樣——
叛出云門,斃于云崖。
“哦,這樣。我會給你留意的。”阿飛眨著眼,繼續(xù)推薦道,“真的不聽聽天地神的故事嗎?很有意思的!”
“謝謝你。”女孩兒對這個一起割豬草的小少年彎了彎眼,“好啊,下次你給我講講好啦?!?p> 因為帶過許多弟子,她很清楚這個年紀的孩子對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分享欲。
阿飛嘿嘿笑了笑,露出的牙齒對比他的皮膚,顯得白白的。
“話說翠芳,你為什么會對云門這么感興趣啊,你是想去云門嗎?”
風輕輕吹過,女孩兒咬蘋果的動作緩了緩。
云門……
回到那個養(yǎng)她十年的地方?
——叛出云門,斃于云崖。
那些話本,那些說書的結(jié)局,異口同聲地告訴她前身的結(jié)局。雖然她至今覺得自己,哪怕是死都不可能背叛宗門。畢竟,她自五歲起,拜在云門門下,十年教誨,很多東西早就深深鐫刻在了骨子里,怎么可能、怎么會輕易去背叛?
——但是,若非背叛,那自己又是為了什么不惜傷害同門,違背門規(guī)?
那一雙雙或難以置信或憤怒至極的眼睛時隔多年仍然歷歷在目。
還有師傅。
他一向不喜怒于色,在揮劍向自己的時候,面對傾注了許多心血的弟子重傷同門、違背門規(guī)時,他的眼里可有憤怒?
雖然她知道,當年的真相都在云門,但是當回到云門這個選項真的放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她卻覺得有一瞬的彷徨。
“大家不都想進云門嗎?我就好奇問問?!彼^續(xù)吃起了蘋果。
這話對于普通人家來說確實挑不出什么錯。
對于普通人家來說,進入四大門派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事,某種意義上是條階級攀升的最快捷徑。畢竟這是個尚武的時代。
強者、能者,無論在哪里都會大受歡迎,就連名門望族也會奉為上賓。當年師傅帶云且應(yīng)邀去赴楚國晚宴時,楚國的皇帝特地在他的左側(cè)為他們設(shè)置了兩個席位。在以左為尊的楚國,這是只有宰相才有的莫大榮譽。
在四大門派的選拔標準里,尤以云門最為親民:每年都會選拔新的弟子入門,任何王孫貴族都與庶民平等。只要天賦異稟,就會收到來自云門投來的橄欖枝。天賦越高者,云門愿意在你身上投入的就越多,且無關(guān)身份地位。
所以,云門是天下弟子最多的門派,也是她五歲那年,在無錢為婆婆治病的份上,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相比云門,其他宗門的選拔條件就比較苛刻。要么只在指定的家族里選拔,要么就是十年才會招募一次,或者是有著極其殘酷的淘汰制。
想當初,她前世就是因為天賦異稟,無人出其右,在同批的弟子中,是唯一一個被云門掌門收為座下弟子的人。
良師教導(dǎo),加上天資聰慧,根骨極佳,敢于吃苦,十年后她就憑著群英會的接連奪冠,成為云門創(chuàng)立以來最年輕的首席弟子。
很少有人在意或嘲諷,在最初,她也不過是賣豆腐的大娘收養(yǎng)的孩子。
在云門,實力與天賦就是一切。
阿飛聽了卻不是很贊同:“就算是云門,像我們這樣的窮地方,哪能養(yǎng)出什么有天賦的人?我們這個地方,這么多年沒出過一個能進云門的人,莊稼長得也不如另一個山頭的好。”所以很多姑娘出嫁,有機會的大多會外嫁。
每年村里都會有大量的適齡的孩子爭先恐后地去競選,但是無一例外地被婉拒了。事實上他們村子已經(jīng)五十年沒有人被選上了。
是的,五十年。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他們的村子不像鄰村,沒有靈脈經(jīng)過,最近的靈脈也要翻過一個山頭才能抵達。
沒有靈脈的滋養(yǎng),沒有充足的糧食,別說滋養(yǎng)出什么絕世天才,一家人能出個強壯的勞動力,收成正常,吃個溫飽就不錯了。
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可能在打擊人,阿飛立馬改口道:“我不是說你不行,我的意思是我們這兒比較難選上?!?p> “你說的沒錯,這兒地的靈氣是比一般的地方稀薄了些?!贝浞伎聪蛏倌?,“是機會,總要去試一試,萬一就成了呢?就算幾十年沒人,那個人未嘗不可以是你?!?p> “我?”阿飛指了指自己,一臉不敢相信。
翠芳點點頭。
“?”
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翠芳已經(jīng)開始叨叨起來:“今年的招新應(yīng)該就在十天后,記得提前三天去報名。年齡越小,靈根越純粹,越好培養(yǎng),也越好被選上。如果錯過這次,你就要再等一年了,到那個時候被選上的幾率就會降低……”接著,歪歪頭,想了想,繼續(xù)道,“要是沒選上,你也不要氣餒,每年的招收數(shù)量有限,沒準你可能就運氣背點兒。而且不同選拔的老師對弟子的要求也有出入……”
“翠芳,你怎么知道的這些?”阿飛聽得有些迷糊。
翠芳咳了幾下,解釋道:“你也知道咯,每次云門招人都會拿一些說辭來說,我覺得蠻有道理的?!?p> 阿飛哦了一聲,沒覺得哪里不對,他知道翠芳記性一向很好,也很聰明。
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她的頭頂。
翠芳本來想下意識側(cè)開的,但忽然想起了什么,頓了回來。
阿飛揉揉她的頭,露出黃黃的牙齒:“謝謝你啦,我會考慮的?!?p> 其實,對于一個常年生活在大山里的少年來說,外面的世界的確是未知而充滿誘惑的。
何況,那是云門。
翠芳看著他,沒說話。
天邊開始蔓延起瑰麗的火燒云,似火卻比火溫柔。
小女孩起身,拍拍屁股,背上放在一旁的割豬草用的背篼。
“天兒不早了,得回家了。”
太陽落山前必須回家,這是她這輩子的老娘操著燒火棍對著她屁股告訴她的。
見她要走,阿飛張張嘴,正要約好明天的時間。一個球狀物體向他拋了過來,他條件反射地接住了。
是一個沒有啃過的紅彤彤的蘋果。有點被曬的蔫兒,但涼涼的,在有些悶熱的日子里顯得舒服??雌饋矸旁谝露道镉幸粫毫?。
接著,就看見小女孩邊走邊回頭,朝他揮手:“謝謝你把說書分享給我,這個蘋果就送給你了?!?p> “我不用你給我蘋果,喂!還有,別走那條蘆葦?shù)?,前幾天有人被猛獸襲擊了……”阿飛叫著,小丫頭知道他會拒絕,腳程卻很快,一溜眨眼就跑遠了,顯然知道他不會輕易接受。
忽然,他一拍腦袋,懊惱地捏了捏包里的飴糖——那是他在茶館當伙計,老板娘看他勤快,年紀小,賞給他的。本來打算今天給她的,結(jié)果聊著聊著,就忘了。
“云門嗎……”他低低念著,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到底還是個小孩子。
若是天底下什么事情都能來去自如,可進可退,倒也好了。
他看著大大的蘋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擦了擦蘋果,放進了自己布滿補丁的包里。
還是帶回去給母親吃吧,她這幾天身體剛有起色。
至于糖,等明天遇見她了再給她吧。
小草在晚風中輕輕搖動,柔軟地匍匐向生養(yǎng)它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