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知是何年何月,亦不知是何地,太陽無情的炙烤著大地。無名鎮(zhèn)的一切好像都蔫了,鎮(zhèn)子上很多人坐在自家房檐下,昏昏欲睡,熱風吹來,人與畜牲俱難以呼吸。
無名已經(jīng)來到這個鎮(zhèn)子六年了,他的存在與鎮(zhèn)子里其他人不同,甚至與家畜也不同。這個鎮(zhèn)子的人很怪。
鎮(zhèn)子分南北兩街,南街,是屬于王老爺?shù)牡乇P,自街道中間分開,南邊是清一色的青磚鋪成,或許是街道的原因,南邊的民居都都顯露出一種冷傲之態(tài)。而與南街對立的北街,則截然不同,北街是全部用鵝卵石鋪成,乍一看,是某家地主的后院小路,北邊的民居更是以一種圓滑的姿態(tài)盯著無名鎮(zhèn)的一切。北街的管轄者,或說是擁有者則是李老爺。
這個鎮(zhèn)子很怪,與無名之前所見過的村鎮(zhèn)都不同,怪在哪里,一時也說不清楚。鎮(zhèn)里的人沒有具體的姓,只有一個統(tǒng)稱,如王街,油坊大嬸,又如李街茶鋪大爺和小二。至于無名,則是外來人,他不具體屬于南街或者北街卻又同屬于兩條街,無父無母,居無定所。他來到無名鎮(zhèn)六年,鎮(zhèn)子連續(xù)三年沒下過雨,這六年,他常常在鎮(zhèn)里各戶人家打短工,工錢便是當天的一頓飯。
這天,無名來到了王街油坊大嬸家,一進門,油坊大嬸就迎了出來,嘴里叨叨個不停,好像是在罵什么人。她打量了下無名,繞過他,向他身后看去。過了許久,才把手放到她滿是油垢的圍裙上擦了擦,對著無名笑嘻嘻的道:“這兩天不太平,可別出了什么亂子?!睙o名習以為常,點點頭應(yīng)付著道:“對,可不敢出什么亂子?!?p> ?
說完,便一前一后走到了里院,油坊大嬸蹲在地上開始收拾晾曬的胡麻,無名也照著她的樣子捧起胡麻往袋子里裝。無名剛起身,油坊大嬸一把拉住他,叫道:“快蹲下,蹲下,別撒到地上”。無名小心翼翼的蹲了下去,緩緩把手中的胡麻放進了麻袋里,動作顯得格外輕柔。油坊大嬸滿意的點了點頭,眼中的鄙視與臉上的氣憤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他們家的貓跑了出來,鉆到胡麻堆里,剛堆好的胡麻堆頓時散了架,撒的到處都是。油坊大嬸急了,抄起鏟子就向貓身上砸去。可憐的貓四處逃竄,油坊大嬸邊追邊罵:“這個天殺的、沒娘的東西,早死了才好?!甭牭竭@話,無名有種不自在的感覺,但也沒說話。繼續(xù)收拾院里的胡麻,忙活了一個下午,無名感覺腰疼的站都站不起來,抬起頭,太陽依舊惡毒的照著。油坊大嬸拿了兩塊硬的像石頭的饃走了出來,遞到無名手里,笑著道:“辛苦你了啊,不夠吃了再來拿?!睙o名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走了出去。一出門,太陽光從四面八方射來,他感覺無處躲避,連忙用手護住了眼睛,他透過胳膊之間的縫隙看向整條街。頓時感覺渾身一涼,他看到街邊的人都在裸著身子,不論男女,坐的、站的,都一個樣子,無名急忙看了看自己,幸好,衣服還在……
無名昏昏沉沉的回到家,他感覺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怪極了,但他不知道怪在哪里。他也懶得去思考,再看看自己的住所,街頭的茅屋,他的同伴便是這里的兩條流浪狗,一條黃毛,一條黑毛。屋里只有亂草堆起的一張床,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家具。無名拿出兩塊饃,咬了起來,身旁的黃毛看著他,他也看著狗,很奇怪,黑毛哪兒去了,他開始思索,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不管了先填飽肚子再說。黃毛還看著他,他撓了撓頭不明白怎么回事,繼續(xù)撕咬哪塊饃??辛撕镁?,才算啃完這一塊,他長舒了一口氣。拿起另一塊,準備留著當晚飯,剛要去睡會,他忽然明白了,狗也餓了,他費力掰開一小塊,朝著黃毛丟了過去。它伸出舌頭,先是舔了一下,然后張開嘴把饃咬到嘴里,很硬,小半塊饃在它嘴里轉(zhuǎn)了好久,直到唾液全部粘濕,才算軟了些,終于咽了下去。一人一狗,就這樣潦草的對付了晚飯,睡了過去。
次日,天剛亮,無名就起來了,今天李街的一戶人宰牛,他要早些去幫忙,說不定還可以混口肉吃。黃毛狗也起來了,它也要出去覓食,奇怪的是黑毛一夜未歸,也不知道又去哪兒鬼混了。無名沒在意,只顧出門去了,到了那家,人很多,像無名這樣人走進去,也沒人注意到,他走到正廳門外候著。
像他這種人,是不允許進屋的,尤其在這種盛大的日子里,無名低著頭,看著地上的螞蟻洞。他面前走過了許多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但都沒理他,或許沒看到。
過了許久,這家主人出來了,是個精明的老頭子,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的無名。走上前來,笑嘻嘻的對著無名說到:“來了,怎么不進屋呢?”無名干笑了一聲,似是有些自嘲,老頭子繼續(xù)道:“吃飯了沒啊,這么早來,正忙呢,估計也沒有吃的東西,先干活吧?!闭f著拍了拍無名的肩膀:“小伙子身體真好?!?p> 無名啞然,但也不好說什么。就前去幫忙了,端水,挖坑,倒血,再把院里收拾干凈,坑是不能急著填掉的,這里的習俗是吃完肉,骨頭要和血埋在一起,所以不能急著填。
他們不急,無名也不急,因為過兩天來填坑還能有一口飯吃。忙活了一個早上,說是宰牛,可無名幫的忙和宰牛沒有關(guān)系。因為牛肉這種東西無名是碰不得的,在這里,但凡是人吃的東西被狗聞了,一樣要丟掉,據(jù)說不干凈。
終于,所有的人都忙完了,他們被請進屋,去吃新鮮的牛肉。唯獨忘了無名,他還是站在院里,這回沒有螞蟻洞了。
他看著那一坑的血,漸漸的,他的眼睛里都充滿了血色,他看向天空,一切都是血色的,坑里的血還在咕咚咕咚冒著氣泡。無名搖了搖頭,暗自道“好生奇怪”。
無名一直在院里站著,里面的人吃完了,也喝完了,成群結(jié)隊的走了出來,和無名擦肩而過,還是沒人注意到他,直到人走完。
那老頭子又出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無名,他走到無名面前,親切的問:“咋沒進去呢,人家都吃完了,這樣,我找人給你裝點,帶回去吃。”說完便吆喝著找人去了,無名依舊站在原地,過了許久,老頭子帶著一包用紙包住的東西出來了,看起來很多,無名頓時眼前一亮,拿了東西就走。
他也知道他們很介意他站在這里。一出門,他看到血色的街道,天氣還是那么熱,紅色的光線不斷的在他的眼前閃動,他看到李街茶鋪家大爺,咧開血色的嘴,露出長長的牙,沖著他笑,小二也是。無名頓時汗毛聳立,他急忙搖了搖頭,終于清醒了些,再睜開眼看,街道都恢復(fù)了原樣。
這時,王街一戶人家門口跑出來一只雞,身后提著掃帚的女人在追,邊追邊罵:“誰家把他先人不看好,狗娘養(yǎng)的東西”。說著一掃帚向雞砸去,可憐的雞,沒有躲開,被砸中了頭,當場死亡,死在了青磚上面,流了好多血,無名看著雞,看著地面,又一次,他的眼前變成了血色。
不知誰家的小孩,一腳把那只死雞踢到鵝卵石街道。李街的人急了,頓時火冒三丈,沖起來就罵,然后王街的人也全部出來,跟李街的人對罵。一邊罵一邊清理街道。
雖說旱了三年,無名鎮(zhèn)很缺水,但是在這種事上是不能馬虎的。他們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生怕出了什么亂子。
無名站在街道中間,他想自己有一天可能也會和那只雞一樣,誤創(chuàng)了誰家門,被打死。
他開始往回走,這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兩街的人不再對罵,開始瘋狂的收集雨水。他們不想讓水流到對面去,奇怪的是,他們?nèi)绱睡偪?,卻沒有人碰對面的人,可能是嫌棄。無名依舊向前走,有人給他打上了油紙傘,這里的人都瘋了,開始各種搶,各種推。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踢打無名,踢他的后背,他的屁股,他的腿,他只顧向前走,他也不能倒下,有人扶著他,他一倒地,就會沾上好多雨水,那就浪費了。他忍著痛,繼續(xù)向前走,也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次,他終于走到了街頭。
街頭沒有下雨,無名渾身上下都是干的,只有頭上在流血,他回頭看去,大雨淋濕了整條街,唯獨避開了他。他只顧著回家,突然他發(fā)現(xiàn)兩條死狗,靜靜地躺在草堆里,他想起了那只雞。
再看那兩條狗,一條是黃毛,一條是黑毛,黑毛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了,黃毛還在流著血。他的眼睛里又一次變成了血色,他費力的搖搖頭,再看眼前,還是血色,他一直搖頭,血色還是沒變。終于,他倒了下去,倒在了黃毛與黑毛的中間,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他掙扎著看向無名鎮(zhèn),那里的人停止了哄搶,一個個的在歡呼,在慶祝。不知是慶祝下雨了,還是慶祝他倒了,漸漸的,無名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