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失樂園（下）

　　荀子憂拘謹(jǐn)?shù)拿蜃∠伦齑健?p>　　老婦人的氣場實在是赫人心魄，雖然她臉上帶著屬于長輩的和善笑容，仍壓的荀子憂有些呼吸急促。

　　有些人穿著龍袍不像太子，有些人呆在瘋?cè)嗽豪?，你也會把她?dāng)做女王。

　　老奶奶的氣質(zhì)天生就屬于后者。

　　“您……您好?！避髯討n局促的打招呼。

　　“別緊張，我姓張，你叫我張女士或者張夫人都好。我有些擔(dān)心剛剛的事情嚇倒你了?！?p>　　老婦人眼神掃過被醫(yī)護(hù)人員揪走的牛頓與愛因斯坦。

　　她用清雅的聲音說：“真是可惜，他們兩個從前都其實是非常聰明的人……也是很好的人。”

　　“之所以變成瘋瘋癲癲的是因為他們在不可名狀的怪奇中迷失了自己，意識永恒的失散在記憶的荒原。”

　　老婦人說道：“我還記得帶假發(fā)那個的老家伙十幾歲的時候就能用直尺和圓規(guī)在紙面上獨立繪制出正十七邊形的圖案。

　　大數(shù)學(xué)家高斯完成尺規(guī)作圖的年齡還要比他那時年長幾分呢?！?p>　　“張女士，您是……”荀子憂遲疑的問。

　　銀發(fā)的老太太說的是漢語。

　　他在張夫人的話中聽到了幾分吳地口音，阿芙洛狄忒說漢語的時候也帶著和老人家同樣的口音。

　　“祖籍松江府華亭縣，再往前，族譜上記載是河北清河張氏南遷的分支。聽說還是個大家族呢！不過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您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距離祖國幾千公里外的荒島上的瘋?cè)嗽海€能看見黑發(fā)黑眼的同胞讓荀子憂非常驚喜。

　　“是下南洋么？我爺爺有個叔叔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被日本人抓了壯丁，后來從鬼子的集中營里跑出來，就流落到了馬來?！彼聹y。

　　“比那要早多啦?！崩蠇D人坐在一邊的木質(zhì)長條椅上，儀態(tài)優(yōu)雅的把帶著白色絹帛手套的雙手握在一起。

　　張老太太的身上帶著一股貴氣，頭發(fā)都白了，皮膚依然養(yǎng)護(hù)的非常好，恰如處子的肌膚。

　　充滿彈性的白色絲薄手套和老人手臂的皮膚幾乎分不出邊界。

　　她的聲音里竟然還帶著一兩絲沒有散去的少女感。

　　話語里末尾摻雜上“啊，啦，呢”這些詞匯會讓語音變得跳躍而活潑，它們往往是屬于青春少女的專利。

　　張老太太卻能把這些語氣助詞駕馭的很好。

　　并不讓人聽起來有東施效顰的怪異，只有閱盡世事后留下的純真。

　　“我的祖宗是鄭和下西洋時候的一名水軍校尉，深得三寶太監(jiān)倚重。

　　鄭公七下西洋于古里國病重。

　　副使洪寶急于返航。三寶太監(jiān)身體又很虛弱，經(jīng)不起海上的風(fēng)浪?！?p>　　她不急不緩的講述著自己家庭的歷史。

　　“祖先主動請令留下照顧大人。如果三寶太監(jiān)恢復(fù)健康，他們就一起返回大明。

　　如果大人不幸身故，他就在古里國為鄭公守墓，等朝廷的水軍下一次出海來到古里國時好遷回鄭和的骸骨。

　　沒想到這一等再也沒有等到出海的水師，一家人在外就此落地生根?！?p>　　張老太太看見荀子憂失神的表情，語氣有些歉意：“不好意思，人年紀(jì)大了就容易啰嗦。反正是時間不值錢的遲暮之年，就更喜歡追憶往事。你們年輕人估計對這些故事沒有太大興趣。”

　　“不是，不是?！?p>　　荀子憂把頭搖的如一面撥浪鼓?！拔抑皇呛荏@訝，那得有好幾百年了??！”

　　三寶太監(jiān)鄭和七下西洋的故事做為震旦古代航海史最輝煌的那頁，每一個國人都不知道聽說過多少遍。

　　他沒想到竟然能在靠近北極圈的希望島上看到鄭和寶船船隊的后人。

　　歷史書上看過英雄的豐功偉業(yè)不知幾何，比三寶太監(jiān)更著名的人物也有很多。

　　可書上所見和真真正正的出現(xiàn)在眼前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說不上心里涌動的是什么樣的情感，青史上三言兩語留下的文字變成活生生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事跡，歷史的滄桑感鋪面而來。

　　張老太太嘆息了一聲，“是啊，已經(jīng)好幾百年過去了?！?p>　　“您漢語說得真好。”

　　荀子憂不由得贊嘆。

　　這不是恭維，幾百年生活在海外的家族還能會原來的母語很不容易。

　　語言和血脈不一樣。

　　無論是什么民族，生活在哪里，血管里震旦的血液都能夠一代代的流傳下去，而語言會隨著生活環(huán)境而變遷。

　　跑到馬來創(chuàng)業(yè)的太叔伯早已故去，如今他們家里已經(jīng)混成了有幾座生產(chǎn)生活用品小工廠的華商。

　　爺爺那輩的人說標(biāo)準(zhǔn)華語問題不大，家鄉(xiāng)的方言可能勉強(qiáng)能夠聽懂，說是說不了幾句的。

　　荀子憂同輩的人會的漢語更是僅限于馬來式克里奧爾語（混雜了英語、華語、馬來語的混合語）里的華語詞匯。

　　這才僅僅是在國外生活了三、四代而已。

　　如張老太太家族已經(jīng)在國外定居了幾個世紀(jì)的人，還能講一口吳語簡直堪稱奇跡。

　　“想要在這里生活，漢語是最好需要掌握的幾門語言之一?！甭牭杰髯討n的稱贊，老婦人笑了笑。

　　“請問這里是哪里？”

　　發(fā)現(xiàn)身邊老人家說話條理非常清晰，至少不存在突然揪住自己衣領(lǐng)問地球是個盤子還是碗的風(fēng)險。

　　荀子憂膽子大了很多。

　　巨大的秘密面前找不到破解門路弄得他心里癢癢的。

　　“張夫人，您能告訴我失樂園莊園的真正用途是什么么？”

　　“門口牌子上已經(jīng)寫得非常清楚了，它是一個失智社區(qū)?！崩夏棠毯敛槐苤M的說，“為瘋子們建造的瘋?cè)嗽骸！?p>　　“真正的作用呢？”荀子憂不相信會有人耗費力氣在荒島上建造一間瘋?cè)嗽骸?p>　　如果有誰想把發(fā)瘋的家人送到一座建立在北極圈附近的小島療養(yǎng)，若非有不可告人的家庭矛盾的話，他自己一定也瘋的可以。”

　　“失樂園莊園真正的目的無非就是一家瘋?cè)嗽憾选！?p>　　老婦人用高深莫測的語氣說：“孩子，珍惜現(xiàn)在還一無所知的時光吧。

　　也許有一天，當(dāng)你迫不得已直面恐懼的那個瞬間，夠幸運的話就會當(dāng)場死去，不夠幸運的話就會變成我們這個樣子?！?p>　　荀子憂臉上的迷茫沒有能逃脫老太太的察覺。

　　“孩子，你還在困惑。”

　　當(dāng)然會困惑了！

　　這里的人定然得了一種直白點說話就會死的病。

　　要不然是不理自己，要不然說話就云里霧里完全無法抓住重點。

　　荀子憂不好意思對態(tài)度和善的老人用如此惡毒的語言說話，他皺著眉頭，盡可能靠自己的努力理清思路。

　　“他們的腦子有問題？”

　　荀子憂用手掌示意那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京劇《定軍山》切換為荀子憂聽不懂的西河大鼓的小提琴藝術(shù)家以及在藝術(shù)家四周狂野舞蹈的人群。

　　“我們的腦子有問題。”老婦人并沒覺得冒犯，她點頭同意荀子憂的觀點。

　　什么樣的精神病能成群結(jié)隊的瘋成這樣？

　　等等，

　　荀子憂突然自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他們是被做了顳葉切除手術(shù)！”荀子憂臉色發(fā)白。

　　他在精神病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影子。

　　“為什么你會這么想？一般情況下顳葉切除術(shù)非常少的會被使用，現(xiàn)在不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了。”老婦人聽到荀子憂沒頭沒腦的結(jié)論有些困惑。

　　“聽說，這里如果普通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就會強(qiáng)制被做顳葉切除手術(shù)！”荀子憂話語中帶著恐懼。

　　“哦，不?！睆埨咸珕∪皇?。

　　“你怎么會這么想，是阿芙洛狄忒那個小妮子在嚇唬你么？”

　　“不會做顳葉切除手術(shù)？”

　　“不是這么說，只是很少，阿芙洛狄忒真是頑皮的可以……”

　　“先生！”語氣中帶著責(zé)怪的少女音在荀子憂的身后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