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地主與貧農(nóng)
云嫣的家在天水橋。
美國著名傳教士、外交官、燕京大學(xué)(現(xiàn)北京大學(xué))創(chuàng)始人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故居附近的一條弄堂里,粉墻黛瓦內(nèi)整個合院都屬于她家。
她說那是他們的祖屋,至少清末已住在這里。解放后這類房產(chǎn)變更為公房進行再分配,改革開放后又歸還了部分,屬于私房。但幾十年的風(fēng)雨,建筑整體結(jié)構(gòu)已被改建得七零八落。
大門是后開的,在西面一堵有些年頭、氣派的風(fēng)火墻上。進院左側(cè)坐北朝南兩層磚木結(jié)構(gòu)主屋,白墻黛瓦,基本保持了原貌。
樓下內(nèi)外兩進客堂,邊上各有偏室,樓上三間朝南的作臥室,由木欄連廊相通,相當(dāng)于一個狹長的陽臺。西面兩間磚瓦結(jié)構(gòu)廂房,應(yīng)是后建,是餐廳和客房。坐南朝北三間毗屋分別為廚房、儲藏間等。東面一堵粉白矮墻,一扇小門通往墻外的二十幾方的小花園,盡頭一棵濃密的香樟樹,墻邊種著爬山虎,中間是幾壟菜地。
剛進來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我繞前轉(zhuǎn)后走了幾遍,才大約搞清楚具體的方位結(jié)構(gòu)。我算是開了眼:這不地主家嗎?!
還真是。云嫣說他們家以前屬于望族,做絲綢生意,解放前上倉橋還有個綢莊是他們家開的。
“早年花園外的房子也是我們家的,五十年代成了公房,只留下現(xiàn)在這規(guī)模了。曾經(jīng)的綢緞莊后來成了集體所有,就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了。”云嫣繼續(xù):
“當(dāng)年我爺爺被我曾爺爺罵得要死,說他敗了百年家業(yè)。但這不能怪我爺爺,時代變了。我的堂伯變賣家產(chǎn)去了臺·灣,去年來探親,手上戴的是勞力士,錢包里裝的都是美金。而我們家,爺爺死后,到我爸這輩基本上連老本也快啃完了……”
她看問題還真犀利。
我的家庭狀況讓我以前從沒考慮過這類事情,現(xiàn)在想想我家的發(fā)展軌跡正好成了云嫣家的對立面。
父親出生“貧農(nóng)”——爺爺是給地主家當(dāng)長工的,卻趕上了好時候:這在“越窮越紅”的年代絕對是一個好標(biāo)簽,不但走出農(nóng)村到城里的工廠當(dāng)了工人,還娶了城里的姑娘成了家,住進了單位分配的原本大戶人家的房子,日子一天天紅火。
正是一個時代讓兩類人走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我竟然一時看不清這社會是不是進步了:如果說是進步了,就不會出現(xiàn)云嫣家這樣的衰敗景象;如果說是退步了,就看不到我父親從一個農(nóng)村娃成為城里人、成為機關(guān)的一名干部,也就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了。
這是云嫣十八歲生日那天,下了班我早早來到她家,她帶我看她家的宅子。
我拿出了送她的禮物:“迷你廚房”禮盒,她欣喜地驚叫:
“哇!你真的買啦!”
我說:“那天去玩具店買這個玩意時,營業(yè)員問我給幾歲的小孩子買……我想了會說:五歲!”
“去你的!”她捏起粉拳作打狀。
門口一陣熱鬧,萍姐帶著同是二樓的殷紅、張瑩和一個叫阿杜的男員工一起來了,說艾瑪值班來不了。不久囡寶和孟寒也到了,還有“半吊子情圣”冬子——怎么哪兒都有他!
我對冬子所謂的理論實踐功虧一簣,現(xiàn)在雪莉也走了,他“半吊子”這名頭恐怕是拿不掉了。
大家坐了滿滿一桌。云嫣母親廚藝了得,蔥油鰣魚、龍井蝦仁、豆豉蒸排骨、菌菇本雞煲、大閘蟹……都是硬菜,貫合南北西東,且只有飯店才能吃到的料理,大家贊不絕口。
云嫣的父親年輕帥氣,一看就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他從儲藏間搬出一壇陳年佳釀,用木捶打開酒壇上的泥封。
“這善釀酒起碼有十年了,我八四年從紹興拉了半卡車,那酒廠倒閉了,倉庫里有許多庫存,這批拿來時就已是五年陳了,都是好酒?!?p> 他用竹筒做的勺子從壇子里舀酒給我們斟上:“善釀酒是酒中珍品,它與加飯酒不同之處,是以陳酒代水,用酒釀酒,味道特別醇厚?!钡降资侵v究人,品酒都是頭頭是道。
倒在杯子里的酒呈琥珀色,酒香四溢,十分誘人??上С硕?、孟寒和我,其他的都不善酒。
餐桌上氛圍有些生冷,主要是新來的幾個和冬子他們不熟。云嫣在眾人面前也變得矜持起來,囡寶和我平時就不愛說話……
為了活躍氣氛,萍姐拿起酒杯,指著冬子和孟寒:“這里除了你們倆不是二樓的,其他的都是,來,我們二樓的干一杯!”
“慢著、慢著?!倍訑[了擺手用筷子指著我:“這位也是二樓的?”
萍姐笑道:“當(dāng)然,他是我們二樓的名譽員工?!?p> 殷紅、張瑩、囡寶都偷笑了起來,阿杜則略有尷尬。于是,二樓五個加上我一起干了一杯。云嫣母親
不時端上美味佳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美食上了。
席間我問冬子:“曉玲怎么樣了?”
“哪個曉玲?”冬子裝傻,還不忘反擊:“你什么時候成二樓成員了?我明天去木匠那里投訴:老是來我們客房部騙姑娘?!?p> 旁邊孟寒嘴里差點噴出酒來。
沒想到蛋糕居然是阿杜帶來的,這讓我很詫異。
他也是新員工,年輕英俊,沉默寡言,以前沒有在意。吹蠟燭前云嫣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許了什么愿。
吃完蛋糕,孟寒提議打麻將,殷紅他們要去舞廳,于是兩人石頭剪刀布,殷紅贏,大家就一窩蜂出門去附近的體育館舞廳。
舞廳很大,氛圍卻不好,常規(guī)的舞廳音響設(shè)備不足以支撐四五千人的巨大空間,舞曲聲仿如隔了遙遠的重山傳來,燈光也很簡陋。本想著能和云嫣跳幾曲,但她好像故意躲著我。
看阿杜的神情,我似乎看出點名堂來了。
孟寒一直抱怨不如打麻將,我表示贊同。云嫣無奈,便硬拉了殷紅,四人離開舞廳又折回“地主”家,玩到夜半才散。
回家時與殷紅同路,她告訴我阿杜的確是在追云嫣。
我說我常來二樓怎么沒注意到,她笑出聲來,說:“那當(dāng)然,你眼里除了云嫣還能有誰???”
旁觀者清?
我解釋:“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不,應(yīng)該只能算是聊友?!毙南耄涸奇瘫任倚∥鍤q,我和她除了了無邊際的海聊,其他的太不合拍了。
“這話你自己信?”她看我。
望著她不假的眼神,我也有點糊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