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岳炎有個習慣,所有競爭對手、商業(yè)伙伴、官面人士,他都要做詳細的背景調查,以利于或合作或競爭,或拿捏住對方分寸,方便施展騰挪。
見面前,岳炎大致了解了推官伍文定的情況。
蘇州府轄吳縣、長洲縣、常熟縣、吳江縣、昆山縣、嘉定縣、崇明縣和太倉州。七縣一州地域寬闊、公務繁忙,因此蘇州府有兩位推官,一位是伍文定,另一位則姓陸,并稱“人五人六”。
伍文定幼年家門貧寒,弘治十二年中進士,娶了南京太仆寺少卿的女兒做妻子。在岳父家的運作下,伍文定成為直隸蘇州府的正七品推官。
推官是掌一府刑名的佐貳官、權柄極重,但伍文定膽小怕事,若不是妻家左右策應,或許早就被攆到哪里也未可知。
伍文定娶妻多年沒有子嗣,伍夫人卻是個霸道模樣,不但不準他納妾,還動輒打罵伍推官。三兩日伍文定就被抓撓的面頸帶傷,惹得同僚笑話。伍文定怕老婆出名,家里又排行在長,就得了個“伍大郎”的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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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姐姐幫忙梳頭束發(fā),換上套上等的湖綢儒衫——這是家里唯一沒被母親賣掉的體面衣服,見伍大人岳炎還是要收拾得體些。
伍家在蘇州府治(府衙)東一里。門房收了幾個大子兒,就屁顛著給岳炎去通傳,伍文定夫婦剛用過早點,正在堂上喝茶說話。聽說丈夫故人之子來訪,伍夫人立刻警覺,忙讓人快些傳來見面。
放下兩匣點心,岳炎正衣冠翩翩下拜,口稱叔叔嬸子安好。
岳炎喊嬸子,有些白胖的伍夫人和藹的應了一聲,聽說是驛丞岳彬的兒子,伍夫人才把心放了下來——還以為是哪個野種找上門了呢。
沒有子嗣,伍夫人卻非常喜歡小孩。岳炎唇紅齒白銀娃娃一樣,又這般知書達理、言語得體,加上之前小心思的歉意,伍夫人贊聲不斷,趕緊讓他坐下,忙不迭吩咐下人看茶、拿點心。
伍文定三十五六歲年紀,身材高大健碩、相貌堂堂,岳炎很難把他跟“怕老婆”的形象聯系起來。
“你是岳彬那個傻兒子?”伍文定放下茶杯,抱著肩膀看這個束發(fā)男孩兒,眼神里全是不信。
岳炎心里暗罵香蕉你個芭拉,你才是傻子,臉上卻露出略帶悲傷的神情說:“伍叔,我爹讓我來給您和嬸子問安?!?p> 不等伍文定發(fā)話,岳炎又正色說道:“我父常說,推官大人剛正不阿、不畏權貴,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伍大人。”
岳炎拿眼偷看伍文定,見滿是受用的樣子,接著道:“我父蒙冤入獄,也不知從何處下手,今日來就是想讓大人幫著拿個主意。”
蘇州各府縣衙門,岳彬是為數不多幾個私下不叫他“伍大郎”綽號的人,且從不笑話伍推官怕老婆,因而二人有些交情。原本也想伸把手,但如今這個案子出現了變化,使得伍推官不敢?guī)兔Α?p> 大明這幾年四處災荒不斷,山東、河北持續(xù)水災,南直隸、浙江、江西又旱災不斷。其他各處更有星變、地震、雷鳴等異象橫生,陛下為此愁眉不展。
今年以來,不斷有災民涌入蘇州境內,弘治皇帝朱祐樘下旨免了去年浙直等地幾個州府的糧稅,并諭滸墅關解當年京課銀留作賑濟,這也是吳縣分來那五百兩銀子的出處。
天不佑民,崇明海匪也趁機連連作亂,境內不得安寧。正月底伍文定組織民壯抓了幾個白日登岸搶劫的海賊,親自押送至南京刑部大牢,剛回來蘇州。
在應天府,伍文定聽人言說,二月十五蘇州日月雙懸,欽天監(jiān)慌亂異常,御史言官們正在私下聯絡,準備上奏彈劾。
六科給事中們從來以天變論朝綱。前不久山東地震,言官們聯名彈劾山東布政使為官不正,才使得天怒人怨。若不是弘治皇帝仁厚,堂堂從二品大員可就不是致仕回鄉(xiāng)這般罰酒三杯,鋃鐺入獄甚至人頭落地都是有可能的。
有幾個當官的經得起查?
是以蘇州天變,南京守備、南京守備太監(jiān)、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三位最有權勢的人夜不能寐。
幸好有關愚之案,南京官員準備借此禍水東引,認定是蘇州出了岳彬毒殺上官這等潑天大案,才導致天象異變。
“刺殺上官,無論死傷,人犯判斬刑,這是《大明律》的白紙黑字,如今有人要把文章做大,人犯或將罪加三等?!蔽槲亩▏K嘖感嘆。
“罪加三等,那會是什么結果?”岳炎有些緊張,咽了口水問道。
“人犯不論首從,皆斬;妻妾給付功臣家為奴,子女或流放三千里安置、或交由教坊司處置。”伍文定放低聲音,側過臉去不忍看岳炎表情。
岳炎有些發(fā)懵。原本為了母親姐姐和家庭,想嘗試著營救父親,不料如今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馬氏懦弱,若為奴必被人欺負死;阿姊剛烈,進教坊賤地不甘受辱定然自盡;而自己,流放三千里是哪兒?腦海里浮現出大明輿圖,三千里外如今還是瘴癘之鄉(xiāng),偏僻落后、鄉(xiāng)民未開教化……
去了那種地方,跟死有什么區(qū)別?前世看小說的穿越者,都是功成名就妻妾成群,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要流放三千里?香蕉你個芭芭拉拉……
岳炎臉色發(fā)白,伍文定端杯喝茶,不忍直視。
腦子飛快轉動,岳炎打定主意,目前能救自己全家的就只有伍文定,而手中能打的牌只有姑蘇驛里伍大郎的“小三兒”,只有抓著這個狠敲猛打,才有一線生機。
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伍文定拖下水,岳炎才有逃脫升天的希望。
穩(wěn)了穩(wěn)心神,岳炎一臉正氣道:“好教伍大人知曉,我父性命不保,如今全家都將遭難,亦不為懼。前日小子探訪家父,家父言說死生事小、失信事大,只怕這一死就辜負了伍大人的托付,特命小子前來稟告?!?p> 伍文定也是多年官油子,怎能聽不懂這話?表面上義正言辭,其實就是赤果果的威脅。自己若不同意幫忙,這小子就把他在驛站養(yǎng)相好的事情翻出來——自己也只求了岳彬這一件事,又怎會不知?心里想著臉上變顏變色。
白胖的伍夫人當然聽不懂,看岳炎緊繃的小臉兒,連忙問丈夫托付了何事?
推官伍文定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面色微微泛紅。等他支支吾吾無法自圓其說,岳炎才開口道:“嬸子,伍大人忠肝義膽,曾搭救一位落水老丈。老丈孤苦伶仃,伍大人就托家父在驛站尋了個養(yǎng)馬的差事?!?p> 隨后面色一暗,嘆氣說:“若是家父遇難,老丈定然被趕出驛站;我全家受牽連也無妨,只恨不能為大人繼續(xù)照顧那老丈,他偌大年紀,或許只能再次投水自盡了?!?p> 古往今來,忠義為先,受朋友托付真心做事,這樣的人歷來受人敬佩。
“相公,做了此等善事,為何不與我言道呢?”伍夫人面帶微笑,假意嗔怪。
“咳咳,此等小事,不值一提?!蔽橥乒傩闹邪蛋到锌?,嘴上還得應承著夫人。
岳炎一再拿“落水老丈”說事兒,伍文定若不答應,或許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只得唯唯諾諾的應了。但事先聲明只能盡人事、聽天命,這已經讓岳炎很滿意了。
聽丈夫說得嚴重,伍夫人本也不想讓他插手。可伍夫人素來喜歡孩子,今日見岳炎,愛極了這個銀娃娃一般可愛的少年,既然丈夫答應幫忙了,也就由著他,卻叮囑丈夫盡力就好。
約好第二日探訪驛站,岳炎不慌不忙再次施禮告別。
“孩子,有空來家里玩!相公,我就是喜歡岳家這小子,漂亮、懂事兒?!蔽榉蛉宋⑿Φ?。
伍文定憤恨不已,強笑著點點頭。
“相公,有空也帶妾身去探望一下那位老丈,送些衣物用品也是好的?!?p> 聽得伍文定那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