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表哥每次都會給我買巧克力圣代吃。他自己則會喝愛爾蘭雪頂咖啡。
鯤表哥對著我晃一晃他的杯子,說,“不好奇嘗嘗嘛?”
我趕快搖搖頭。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了那時的自己:凡事特別想要的,都會立刻否定搖頭;凡是猶豫不定的,都會諾諾的接受;凡事特別不想要的,都會膽戰(zhàn)心驚的嘗試。比如壓歲錢,比如加入少先隊,比如各種考試。這三個例子,依次排開。我之所以明白了,是因為長大后我還是這個樣子。只不過這三個的順序變了。
可咖啡的香味總是那么誘人,愛爾蘭雪頂總是那么神秘,但我想想還是覺得不喝了吧。因為咖啡會利尿。爺爺懂,不然明天早上我就慘了。
“哼,我要喝也喝富士山雪頂。”我舉著圣代沖著鯤表哥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連著好幾天磊舅舅和徐叔叔都沒有回家。然后有一天,我爸爸來了。我爸爸來了。我,爸爸來了。我還記得我當時不可思議的叫得很大聲。確認了好久,好像一個丟了很久的東西突然被找回來了。
我的手習慣了被鯤表哥牽著,突然被爸爸牽,竟然有一點點害怕和局促,抽出來也不是,握緊也不是。爸爸上一次牽我的手是什么時候呢?爸爸上一次抱我是什么時候呢?
鯤表哥也很驚奇他怎么來了。
但是爸爸他吞吞吐吐。他吞吞吐吐地說,“隨著你們長大,漸漸的,就要失去一些什么。人不能一邊長大一邊什么都不失去。失去的時候可能會很疼,就像你拔牙一樣??赡芤膊皇呛芮‘?,拔牙還可以打麻藥。不總是有麻藥的,再說也有麻藥勁過了得時候。過了的時候,還是會疼的,要是疼了就哭吧。有時候,麻藥還沒哭管用呢。比如上次我去外地出差,一看要和我分開,你就哭,哭完了不就沒事了么。但是分開了,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即使不分開,也不總是時時刻刻能見到。分開了,就當是沒有時間見面吧?!?p> 我聽得云里霧里。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我爸爸向來是有個習慣。他在說什么重要的事情之前,總會做很長的鋪墊。這是我長大后才意識到的。很長——很長——。假如他想要帶你去山海關(guān),他會帶著你從JYG開始,沿著長城,一步一步,蜿蜒到山海關(guān)。他不會直接帶你降落到山海關(guān)。這大概是為什么我聽到有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啰哩啰嗦會特別震驚。啰哩啰嗦,我為什么沒有這么覺得呢,不但沒有,反而覺得好理所當然說話就是這個樣子呀。后來去國外讀書,還沒等我說到重點,便被人毫不客氣的打斷,讓我好好說話,不要浪費他們的時間,他們只想聽重點重點。我特別詫異,說了二十多年話,竟然都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一頓愧疚之后,局促拘謹?shù)讲粫f話了。后來我終于學會把前邊的話在大腦里說,只把最后一句在嘴巴上說。只是往往還沒到最后一句,別人便打斷我,問我為什么變得這么沉默?沒有沉默啊,我一直在說啊。只是你們不想聽。
我爸爸就這么一步步的說,我后來就干脆睡著了。
迷迷糊糊得我去坐126路公交車。我仔細看了一眼,還是126路。我后來才明白,它是一個迷宮一樣的死循環(huán)。公交車上有一個巨大得刷卡機,長著鋸齒狀的圓腦袋,亮著紅燈。前邊一個人嗖得刷卡就上車了。到了我,怎么都刷不上。仔細一看,原來燈變綠了。我跟司機說,燈變綠了,我刷不上了,把燈變紅吧。
司機和藹可親的說,下一趟吧。這一趟,你們家已經(jīng)有兩個人上來了。
我一看,磊舅舅和森舅舅在上面正開心的聊天。再一看,爸爸和鯤表哥還在我后面。
我著急的大聲喊,磊舅舅,森舅舅!磊舅舅,鯤表哥上不去啦!
司機突然朝我吐唾沫,還好被磊舅舅擋住了,不然太惡心啦。
磊舅舅這么一擋,好多人也過來擋。他自己便被其它人擠下來。他對我爸爸說,我還是同孩子們坐下一班車吧。
我問爸爸,那森舅舅怎么辦呢。
爸爸說,“森舅舅走了?!?p> 森舅舅走了,連同他噼里啪啦的鍵盤聲。畫面里,他總是背對著我們,噼里啪啦。
森舅舅走了,鵬表弟明白嗎?鵬表弟可能要過好久好久才會覺察到吧?他還惦念著長大后要賺錢不讓爸爸這么忙。
森舅舅走了,鵬表弟還是姥姥帶養(yǎng)。我后來才知道鵬表弟是姥姥替森舅舅抱養(yǎng)來的。抱來的那一天恰好農(nóng)歷臘月初八,便算作了他的生日。姥姥說,生日就是重生之日。
好久好久之后,磊舅舅抱回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紅漆盒子。姥姥問磊舅舅,就這些了?磊舅舅低下了頭。
姥爺?shù)氖种倍哙露哙碌囊ソ雍凶?,姥姥攙扶住姥爺說,“就讓磊兒拿著吧,家里還有個半大臭小子等著咱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