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jié),柳樹兒一個葉子也沒有,靜靜的垂著。鯤表哥抬手折了一支,上邊已經(jīng)有很多微微鼓起的柳芽疙瘩了,梭子形的,兩頭尖尖中間鼓鼓囊囊。
他們?nèi)藖淼绞?,坐在柳樹下的長椅上,她坐中間。
鵬表弟嘴角掛滿了糖渣兒,瞥了一眼柳樹條,“鯤表哥,這是柳樹的眼睛嗎?”他腮幫子鼓鼓的問,“看起來像是西游記里的百眼怪!”
“呵呵,我覺得是孩子吧?!宾H表哥低頭擺弄著柳條兒,他的手指纖長而白皙,她的手也纖長而白皙,但是鯤表哥的要白很多,比鵬表弟的要更白,比瓊表妹的更是天上地下之差,瓊表妹那么黑亮亮。
樹貓鵬吞了一大口糖葫蘆——天知道他又在哪里弄來的,說道“什么孩子?柳樹的孩子嗎?柳樹孩子也還是柳樹嗎?”
“不是才怪呢?!”她在旁邊笑他,“不然是梅花嗎?”
“不一定吧,比如,馬生的就不一定是馬!”樹貓鵬抬了抬下巴。
“啊?!”她睜大了眼睛。
“那要看馬和誰生了?”鵬表弟終于逮到一個炫耀滿腹經(jīng)綸的機會,“譬如和馬生還是馬,沒什么意思。和驢子生,就是螺子?!彼忠Я艘粋€糖葫蘆,囫圇吞下去,“而且更神奇呢,媽媽是馬,爸爸是驢和媽媽是驢,爸爸是馬也不一樣,全部都不一樣?!彼僖Я艘粋€糖葫蘆,吞不下去,只好烏拉烏拉含著說,“第一個是馬螺,第二個是驢螺!”
“啊,這么復(fù)雜呀?!彼戳艘谎埚H表哥,他還在低頭擺弄著柳樹條兒。柳條兒已經(jīng)繞成了一個環(huán)形,首尾緊緊的盤織在一起。他正用指甲輕輕的刮掉剩下的一些毛刺。
貓貓莎往前探了探身,歪著頭小聲問鵬表弟“那瓊表妹是哪一種呢?”
“馬螺吧,姥姥說的。小姑是馬,姑父是驢。”
“為啥不是姑父是馬呢?”
“馬多珍貴呀,汗血寶馬,非洲又黑又窮,驢就黑?!?p> 照片上瓊表妹大大的無辜的黑眼睛在她眼前一閉一合,瓊表妹的嘴巴也特別厚。姥姥叫她黑牡丹,大概是雍容肥厚的意思吧。姥姥說她將來長大了也不用讀書,她是要待在非洲她們部落的。真羨慕她不用考試,唉,過兩年鵬表弟還要小考,她還要中考,像鯤表哥一樣。
鯤表哥的柳條花環(huán)已經(jīng)編好了,幾多白色的花瓣鑲嵌在交織在一起的兩股枝條里,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他把花環(huán)輕輕扣在她的頭頂,幾縷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輕輕被他捋順。許愿池上方少女又在貓貓莎眼前飄蕩。
樹貓鵬說道,“莎莎姐應(yīng)該穿個紗裙飄過,身后花朵飄一地,”鵬表弟頓了頓,“賣花姑娘賣花姑娘來嘍!”
哈哈,哈哈,三個人都笑岔了。
他們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抬頭看了看鯤表哥。陽光灑在他的眼睛上,像是天邊偷偷溜出來的兩朵青云。
也許她看得太癡迷了,鵬表弟也順著她的眼神望去,“鯤哥哥,為什么你的眼睛是藍(lán)色呢?像爺爺家的波斯貓的一只眼。”
她趕快收回了視線,眼睛緊緊盯著腳上的粉皮鞋。耳邊那個問題不斷的回響,為什么是貓貓呢?為什么呢,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呢,為什么呢,哪里有那么多為什么呀。為什么呢,為什么呢,姥爺家的波斯貓也是貓。
鯤表哥沒有回答。他把兩只胳膊架在長椅背上,望著面前的湖水,水面波光粼粼。
“噓噓,大舅媽是意大利人?!彼粗H表哥,小心翼翼的說。她干嘛要提這個呢?就像為什么要提學(xué)校規(guī)定要留短發(fā)呢?
“是嗎?為什么我沒有見過呢?”
“她在我們都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死了。”說完,貓貓莎放一只手指在唇邊,暗示鵬表弟不要再問了。
“是嗎?”鯤表哥捏住莎莎的下巴,眼神咄咄逼人,但又近乎哀求的看著她。
她嚇得一個踉蹌,雙手抓住鯤表哥的手腕,努力想要把它從下巴掰開,嘟著嘴繼續(xù)大聲道,“姥爺說的,說,說大舅媽在我們都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走了?!彼穆曇裟敲创?,仿佛法官在宣讀審判結(jié)果。她甚至都還沒有真正咀嚼過‘我們都還沒有出生’這個短語,只是機械的將姥爺口中的“你”替換成了“我”。姥爺口中的你們包括鯤表哥嗎?姥爺口中的走了,像森舅舅一樣走了嗎?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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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表哥,有人說,我們這一生都會遇到這樣一場真心,或濃烈或絹細(xì),或熾熱或凜冽,它在愛情,親情,和友情組成的三維空間里蔓延,生長,不在愛情軸上,不在親情軸上,不在友情軸上。它比愛情要牽腸掛肚,比親情要多心有靈犀,比友情要多心跳加速。它頑強的生長,甚至在生命終止都不曾歇息。它被封存在細(xì)胞里,烙刻在基因上,滄海桑田傳遞下去。
鯤表哥,你說,我們遇到了嗎?
鯤表哥盯著她粉嫩的嘴唇,看著他們一閉一合,聽著那些字一個一個從她櫻桃小嘴里蹦出來,那么歡快那么無憂無慮,跟別的字沒有任何區(qū)別。算了吧,她知道什么呀,她這個年紀(jì)里,除了粉色還是粉色。他的心跳太快,呼吸急促,腦亂如麻,櫻桃鮮艷欲滴,他真想一口咬下去,咬下去,讓這張小嘴兒閉上,讓這些字兒全都被吞回去。
“鯤哥哥!”一個聲音打斷了他,他回頭看到看著鵬弟弟驚恐的眼睛。絕望像洪水一樣瞬間侵襲了他的大腦,“別叫我鯤哥哥。我不是你鯤哥哥,”他痛苦的雙手抱住頭,“也不是你的,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誰的都不是。。。?!?p> 他哭了,躲在雙手撐起的家里,把頭深深埋進去,他那么無助,那么孤獨,淚水靜靜的掉落在地上,一顆,兩顆,。。。。一下子濕了一大片。這個世上還有比他更孑然一身的嗎?沒有一個同伴,一個,都沒有。
鵬表弟嚇壞了,眼淚刷的流了下來,搖著他的胳膊,“鯤哥哥,對不起。”
她也跟著哭了起來,她知道自己不該提鯤表哥媽媽的事情,姥爺叮囑她不許提。她每次唱兒歌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時候都會唱哭,鯤表哥該有多可憐呀。想起這些,眼淚就止不住了。她撲上前,抱住鯤表哥的頭上,臉頰緊緊貼在他的后腦勺,“鯤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八@么說著,眼淚汪汪,順著太陽穴留下,掉落在他的脖子上,再順著脖子滑下,滑進他的心里。“鯤哥哥,你想媽媽了,就來我家,我媽媽借你,媽媽也很喜歡你?!?p> “滾,別說了!”他一下子抬起手,把她從肩膀上撥開。她沒站住,踉蹌了兩下,跌坐地上,頭上戴著的花環(huán)飛進了湖岸,飄蕩在湖水里。
她啊的一聲,起身就跑去追。鵬表弟“啊,啊”,一個勁兒的搖著依然埋頭的鯤表哥。
湖水流的并不急,她沒追三四米就追到了?;ōh(huán)在離岸半米遠(yuǎn)的地方,她趴在岸邊,伸長胳膊,湖水冰冷刺骨,她嚇得縮了回去。忍住,再伸一次,還好夠著啦。突然,一雙小手把她的兩只腳踝拽住了,另一雙大有力的手把她架了起來放在地上。鯤表哥和鵬表弟也追上來了。
鯤表哥臉慘白慘白,眼睛紅彤彤的,“你要有什么事。。。?!闭f完,他緊緊的摟住她,心中一個聲音默默的說,你怎么就不懂呢。
“鯤哥哥,再不追花環(huán)就沒了?!彼参目蘖?。樹貓鵬也和他們抱在一起哭。
大家哭成一片。
聞訊而來的保安人員也趕過來教訓(xùn),一手托著保溫杯,一手指著她“小姑娘不要命了,你說這大冬天的湖水多冷???!”
他拿過花環(huán),緊緊握住她的手,還真冰冰冷啊。他側(cè)過頭,45度斜向下看去,她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手攥得更緊了。
保安轉(zhuǎn)身向著他,“你是哥哥吧?”
他嗯嗯連連點頭。
“你這個哥哥怎么當(dāng)?shù)难剑坎缓细癜?!妹妹沒看好,小心你媽回家揍你。”
他嗯嗯連連點頭。
保安不等他點完突然轉(zhuǎn)身就走,回頭揚起手催促,“快,快,快回家吧!”
他們?nèi)齻€面面相覷,遠(yuǎn)遠(yuǎn)的一串串鞭炮屁噼里啪啦炸出了一條長長的尾巴,伴著保安的小跑搖曳。他們?nèi)齻€哈哈大笑,眼淚跳了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他早已把攥著的手塞進自己的衣服里,在胸口捂著。
鵬表弟學(xué)著保安的樣子,一手拖著茶杯,一手捂著屁股,張牙舞爪的跑遠(yuǎn)又跑回,又跑遠(yuǎn)。
“鯤哥哥?!彼O滦Γ÷暤慕?。
“嗯?”
“。。。。。。鯤表哥?!?p> “嗯?!?p> “。。。。。。鯤表哥?!?p> “嗯?!?p> “。。。。。。對不起。”
“嗯?!?p> 鯤表哥,我們就這樣生活在別人都不講的語言里,生活在愛與恨的微妙平衡里。我們繼承了同樣執(zhí)拗的基因,流淌著同樣執(zhí)拗的血液,不斷分裂著同樣執(zhí)拗的細(xì)胞。鯤表哥,對不起,她懂,我也懂。我懂得她大聲宣誓主權(quán)的黑暗因為她看到了沒有母親所要遭受的憐憫與遺忘。我懂得她對你胸口的眷戀因為她看到了沒有花環(huán)所要面臨的悲痛欲絕與行尸走肉。姥爺說她是一個拙劣的表達(dá)者但卻是一個高超的讀心者。姥爺說我是一個拙劣的讀心者但卻是一個高超的表達(dá)者。也許他是對的,也許他是錯的。但是我相信他。我相信我們是不一樣的,來配合你的不一樣。鯤表哥,如果我的孤獨來配合她配合著你的孤獨,你們會不會就不那么孤獨?愛上一個人,愛上連同TA愛TA的樣子,也愛上自己愛TA的樣子。鯤表哥,語言那么小那么淺,怎么能和海一樣深廣的情感相比?習(xí)慣了在它里邊游泳人們又怎么去了解大海的驚心動魄和變幻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