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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愛

20 風衣的里子

賺愛 橘幸様 2934 2021-03-05 16:32:40

  直到有一天被翻出來,才意識到?jīng)]有它們,風衣會多么單薄沒有溫度。

  爺爺經(jīng)常告訴她,不要在爸爸一言不發(fā)的晚飯后寫作業(yè)。爸爸飯桌上的說話字數(shù)的多少往往直接決定了明天是否要被罰站。爸爸一言不發(fā),必然是有什么煩心事兒。這時,如果被爸爸發(fā)現(xiàn)作業(yè)寫得不好,即使不被胖揍,至少某個許諾已久,已經(jīng)深深植入將來的禮物也要揮淚告別了。

  這一點,森舅舅還在的時候,鵬表弟早已諳熟于心。寧可撒謊說作業(yè)全部都寫完了,寧可第二天早上被罰站。反正站幾分鐘也沒事,不想看到爸爸發(fā)脾氣的樣子。莎莎會等爸媽都睡著后,躲在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蓋上寫。鯤表哥會去樓下的24小時麥當勞寫。他總是會叫一杯可樂,加冰,有時會加四個雞翅,兩個翅中,兩個翅根。

  翅中給你留著,要來吃嘛?他這么問。不嘛,我要一人一個翅中,一個翅根,這樣我們才會一樣。她肯定會這么回答。他想想,搖搖頭笑了。

  爸爸問他們,“為什么撒謊說寫完了?!?p>  鵬表弟說,“因為不想要你生氣?!?p>  “你撒謊我反而更生氣!”爸爸頭也不回,邊吼他邊繼續(xù)寫代碼。難道爸爸就不撒謊嗎?為什么爸爸撒謊的時候他不可以生氣,他還得乖,他心里也挺不服氣的。爸爸的屏幕上刷刷得訴說著他還無法理解的奇怪文字,那是爸爸的語言。在那個語言里,爸爸只不過是一只烏龜,也許是爺爺家的波斯貓,不知道什么時候要被主人一生氣翻個四腳朝天。

  “哦?!冰i表弟望著爸爸微馱的背。有一天,我要胖揍那個最先讓你生氣的人,然后我來養(yǎng)你,爸爸。他暗暗下定決心。但是森舅舅等不及他長大。

  ——————

  爺爺有個外號叫憋,或許是因為他說話總是很慢的緣故。他年少的時候去參加抗美援朝。他的父親很生氣,說他家道末落的貴公子不懂得學習種田吃苦養(yǎng)家,成天就想著干大事。他個子小,槍很長,槍托拍得他屁股腫了,掛著粉色的血塊。一身單衣,零下四十度,好多戰(zhàn)友耳朵都被碰掉了。他每天天一亮就讓戰(zhàn)友看看自己的鷹鉤鼻是不是還在。又凍又餓,太久了,身子都不會打彎了。戰(zhàn)爭結束后他就一路直挺挺得走回來,小腿腫得連綁腿的帶子都接了好幾根,鞋子也被腫大的雙腳撐爆了磨破了。到家后,腿帶子都沒來得及解開,就從小黃包里掏出一雙軍用鞋遞給他父親,還有幾張攥得皺巴巴的紙幣。

  一個美國電臺里正熱烈的討論著某個籃球聯(lián)盟在中國的紛擾糾紛,一個名叫Paul的聽眾打進電話來,他一字一頓的說,主持人立刻認出了他的口音,她用非常專業(yè)的禮貌的再次跟Paul介紹了自己,然后Paul的字正腔圓就消失了,只剩下廣播室里嘉賓們和那個宣稱她樂于給大家呈現(xiàn)任何觀點的主持人的流利自如的討論。

  鯤表哥的夢里,他把窗戶關緊,把房門鎖好,把已經(jīng)被埃博拉附身的那個自己關在房間里。他看著自己的手逐漸變紫發(fā)黑。他聽著門外爸爸和他們在外面吵吵嚷嚷。他聞到了豆?jié){的腥甜,豬油的香膩,雞蛋的滋啦啦的焦糊。他哇得吐了出來。

  徐叔叔的聲音,嚷嚷要遲到了,啪,門關了,徐叔叔的聲音沒了。他的腳趾也開始變黑。指甲們一個一個掉了。

  莎莎的聲音,說我和鵬弟弟一起走了,啪,門又關了,莎莎的聲音沒了。他的腿也黑了,胳膊也黑了,皮膚裂開了,像龜裂干涸的紅崖山水庫。他的臉還在嗎,他沒有鏡子。

  啪,哐啷,哐啷,門鎖了!他把耳朵貼在門上。吧嘀,吧嘀,廚房水龍頭沒有擰緊吧。腿上裂開的口子里冒出血來。他突然好害怕。突然想到會這樣一個人死去。想要哭,可眼睛太干了。頭痛欲裂,吧嘀,吧嘀,是爸爸的手表吧,是徐叔叔的手表?他們還會回來取手表吧?他暈乎乎的,好疼啊,他快要疼炸了。

  哐啷,哐啷,哐啷,門要開了?爸爸回來取手表了?!他背靠著門坐著,紅紅的眼眶里閃過一點光。爸爸還是想著他的。他忍住劇痛,不能喊,不能傳染給他們。他想好了,爸爸敲房間門的時候,就不應聲,這樣他就以為自己已經(jīng)走了。但是,沒有開門的聲音,沒有腳步聲。那是有人回來反鎖門的吧。他和別人打架的舊傷口也爆開了,血滲出來。原來,靠近骨頭里邊的肉要比外面的白。

  他們都想要極力保護爸爸,用自己所能夠得著的方式。跟別人打架經(jīng)常僅僅是因為一句對父母的侮辱。小小年紀,早已諳熟吵架時彼此的道德底線是不罵對方父母。它們就像風衣里的純棉內(nèi)襯,一直藏在里邊。

  ——————

  孩子和父母的關系有時候就是這樣反轉的。我能想到最溫暖的愛,就是心安理得活在你的影子;我所經(jīng)歷最痛的愛,也是無法抗拒活成你的影子。有多么溫暖就有多么痛。

  你在飯桌上剔著牙縫里的肉渣訓斥著服務生讓她替換掉涼掉的菜你說吃了拉肚子,你把過期了的面包遞給伸手過來的要飯的,你在幼兒園的盤子里隨手拿走了兩塊糖還強塞一顆給我你說特別甜,你在超市里打開盒子旁若無人的調(diào)換里邊爛掉的水果你說別把剩下那些好的傳染了,你在寵物店里把一只小貓咪踩在腳底下你說血統(tǒng)不純正,你在美國把剛下飛機當女兒看待的租客姐姐擋在門外的大雪里不允許她靠近我們家你說她身上帶著中國來的病毒,你在飛機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理我不允許我去找你卻愿意和別人坐在一起你說你最近總是咳嗽,你精于投資買房買地買股票期貨一本萬利,最終連我也沒有放過。

  “過來,小姨跟你算筆賬,”那是小姨剛從非洲回來得時候,她拉著莎莎說,“你看,你爸媽養(yǎng)你花了那么多錢。將來可要連本帶利還清楚才能走哦!”

  她聽到那個龐然數(shù)字驚恐萬分。

  鵬表弟吐了吐舌頭,轉身對姥姥說“要這樣,你們還是把我賣了算了?!毙∫蹋瑡寢?,還有姥姥都笑了。

  鯤表哥什么也沒說。

  她看著鯤表哥。原來我們都一樣,養(yǎng)育本來就是一場投資,揮之則來呼之則去的我們,一旦無用或者不聽話,就要被扔回垃圾堆里。小孩子們都知道,所以拼命拼命變得有用,所以拼命拼命學習那些規(guī)則,所以拼命拼命變得聽話。TA們的愛,有多么溫暖就有多么痛。鯤表哥,于你,于我,都是這樣子的吧?

  “媽媽生你的時候疼得都快暈過去了?!彪娨暽铣霈F(xiàn)這句臺詞的時候,我驚恐的走開了。我害怕這句話從TA的口里出來。咣當,擲地有聲。仿佛我是一個逃犯。我是一個隱形謀殺犯。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我就試圖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并且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我從一開始就對TA不客氣,我爭奪TA的食物,衰老TA的容貌,毀掉TA蒸蒸日上的事業(yè)。別人都說TA很偉大,因為即使我那么對TA,TA依然愛我。鯤表哥,是不是我的罪惡成就了TA的偉大和更偉大?如果我否認我的罪惡,會不會也連帶剝奪了TA頭上閃耀的光環(huán)?

  鯤表哥,我寧愿承認有罪而不被原諒。我害怕掉落到那種被原諒后你欠世間所有人的深淵。因為懂得是媽媽,所以只有無聲的服從。如果我當時沒有被TA生出來,我是否會不那么有罪一些?比如在試管或者培養(yǎng)皿里長大。鯤表哥,你是這樣子覺得嗎?

  鯤表哥,我并沒有生出憨憨和鬧鬧,可我依然在對他們行使媽媽的權利。我給他們吃的食物和水,幫他們清洗小窩帶他們曬太陽,然后要求他們聽話,聽我的話。然而,我又懂得些什么?我按照我的方式理解他們的言行。我一直以為憨憨是外表堅強的孤獨者。我為了她和鬧鬧作戰(zhàn),然而直到憨憨死掉,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正忍辱負重的那一個是鬧鬧。憨憨因為感染了細菌,不愿意吃喝,鬧鬧就默默的幫她咬掉感染的尾巴,勸她吃喝。他們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生存方式,可我從來都只按照我的方式來對待他們。我躲在一個叫做人體的房間,躺在一個叫做語言文化編織成網(wǎng)的床上,透過一個叫做眼睛的小孔來觀察憨憨和鬧鬧。

  我不知道從哪里學會吹泡泡的。也許就像爺爺說的,不是所有東西都要學才能知道。有時候,長大,恰恰是學著去知不道。

  

橘幸様

嵌入在章節(jié)內(nèi)容的“爺爺有個外號叫鱉”,“吹泡泡”和“知不道”是應該加上“超鏈接”的,它們會鏈接到那些相應的章節(jié)。   可惜,紙板和電子書目前都沒有這項功能呢。這恰恰就是現(xiàn)實的無奈吧。   有鏈接功能的是不知道會被誘惑著跳去哪里的人生,沒有鏈接功能的便是第三視角的轉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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