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初三之前

　　很多年后的有一天，她突然記起來和李懋也做過同桌。她中學(xué)唯一的男生同桌。逃得那么遠，藏得那么深，竟然都忘記了做過同桌，在初三。

　　記起來的時候，卻是像剛才發(fā)生的一樣。就在剛才，初三新?lián)Q的班主任站在講臺上，兩手抱在胸前，說來我們今天換個座位。

　　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記憶里初三新?lián)Q的班主任好溫暖。她淡黃色的短頭發(fā)，她很少笑，她經(jīng)常把兩手插在胸前訓(xùn)斥大家。她從來不穿裙子，總穿淡藍色的西裝。新?lián)Q的班主任教幾何，她的幾何后來便一直很好。

　　以前的老頭班主任去徐叔叔那里看病，對徐叔叔說她有著“蓮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所以可以經(jīng)常幫忙帶帶成績不好的學(xué)生，互幫互助嘛。

　　徐叔叔靜靜的聽，聽完了，什么也沒有說。大家都只遠遠的看著蓮，卻讓他們獨自在淤泥里掙扎。一旦有一點差錯失誤，便低賤到比路邊的野草都不如，花都不配做。一旦給人蓮的印象，便要么是蓮，要么是婊，沒有其它。一旦給人好的印象，便要么是好，要么是壞，沒有其它。一開始有多蓮后來就有多婊，一開始有多好后來就有多壞。反而一開始是婊后來是蓮，反而一開始是壞后來是好，更容易讓人接受，更會讓人喜愛。

　　臨走時，徐叔叔說，女生就好，女生愛干凈。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那不染的背后是什么，不知道她根本分不清哪個才是淤泥。不蔓不枝和形單影孤為什么看起來那么像呢？

　　她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一走近那些嘰嘰喳喳的她們，空氣就凍住了，她們也突然不說話了，就像小時候過年回老家一推開奶奶的房門，之前在樓下聽到的那些嘻嘻哈哈的聲音就不見了一樣。她就像南極海底的死亡冰手，所及之處，海星們?nèi)粌鲎×恕Ｋ逶谀抢?，說點什么呢，說點什么才能讓大家變暖和，才能讓她們不被凍壞了。她說，她忘記了要收作業(yè)本。好像明白了什么，可是說什么都不如她不插在那里。不如她不要流到那里，也許才是那種叫大家討厭的淤泥啊。于是，一收就是所有的課間，一收就是一學(xué)期。

　　不收的時候，也只是坐在座位上發(fā)呆。當然會用一本書作掩護。

　　班里有個女生總隔著座位的巷道叫她。那個女生，小臉，大眼睛，高鼻梁，有著所有她很久以來被灌輸?shù)钠僚⒆颖貍涞奈骞?。只是她的嘴唇有點發(fā)紫。唇線特別醒目。只重重的一筆，便把所有本該均勻分布在臉上的紫色都號召了起來，聚集在嘴唇的邊緣。她的皮膚黑亮亮，活靈活現(xiàn)的。她和奶奶住，不知道為什么不是和爸爸媽媽。她和另一個女生重名，老頭班主任在她的名字后邊加了一個“小”字，大家便也這么跟著念。她作業(yè)本名字后邊總加一個括弧，注明一個小。不是（小）巴齡若，而是巴齡若（小）。巴齡若（小）學(xué)習成績不好，老頭班主任罵她的時候特別兇。巴齡若（?。┨貏e愛笑，老頭班主任課上罵完她，課下她依舊笑嘻嘻，心情完全不受影響。有幾個坐在在教室最后邊的男生也罵她。他們罵了，巴齡若（?。┍懔⒖桃R回去，罵完了，也還是嘻嘻哈哈，心情也完全不受影響。

　　有次她站在巷道里，巴齡若（小）從后邊攔腰抱起了她，又放下來。巴齡若（?。┱f，“莎莎，你真美！”她第一次被人這樣直截了當?shù)馁澝廊菝?，莫名其妙被這樣親熱的抱了一下，嚇了一跳。她心想，明明你才有雙眼皮，眼睛那么漂亮，明明你鼻子那么挺拔，明明你長得就像電視里的明星。她便說，“你也拿我取笑?！彼恢罏槭裁匆f也，仿佛已經(jīng)有人在取笑她了，仿佛巴齡若（?。┳顩]資格拿她取笑。

　　巴齡若（小）著急的辯解道，“我是說真的。我真心真心覺得你好美?！卑妄g若（?。┑膬芍谎劬ν瑫r放大了一倍，緊緊的盯著她，仿佛詫異她怎么會這樣懷疑她。她為什么要懷疑巴齡若（小）呢？她從來都沒有一次想象過美是屬于她。巴齡若（小）如果說她學(xué)習好，她可定會笑笑。巴齡若（?。┤绻f她乖，她也或許會贊同。可是巴齡若（?。┢f的是美，還說的那樣真誠，她特別害怕，便跑開了。

　　她不知道如何承受她說的美。因為她自己一點也不覺的美。因為她也跟著大家叫她巴齡若（?。皇切“妄g若。她害怕，也許還有另一層模模糊糊的感覺。當贊美和歡喜來自于被群體排擠的對象，贊美常常象征著一種貶義。那種贊美和歡喜仿佛等同于群體的唾棄和討厭。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不愿意那種美消失。因為她也不過是在那個群體的邊緣上掙扎。如果不是那點年級第一的分數(shù)，她在老頭班主任帶領(lǐng)下受到的應(yīng)該也是巴齡若（?。┠菢拥拇霭伞?p>　　從那之后，她便躲著巴齡若，連同另一個巴齡若，巴齡若（大）。見到了巴齡若（大），便提醒著還有一個巴齡若（?。Ｋ阒妄g若，非常愧疚的躲著。因為并沒有很多其它人愿意靠近巴齡若（小）。

　　老頭班主任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學(xué)生呢？她搞不懂。他沒有喜歡學(xué)習好的，他沒有喜歡很乖的，他沒有喜歡長得漂亮的，他沒有喜歡課堂積極發(fā)言的。后來才知道，他只喜歡工作頭銜里帶‘長’的家的孩子，他只喜歡‘關(guān)心孩子學(xué)習的’給他送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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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懋的朋友圈里，都有著關(guān)心孩子學(xué)習的父母。他們都來自于那個城市一個很大的集團。他們穿著最潮的衣服，給班里帶來最流行的用語。他們下課從來不談學(xué)習，偶爾考個前二十名，就會被爸媽帶去國外狂歡。他們叫一件東西，只叫牌子，很少按照功能叫。他們會說，你的香奈兒，你的古馳，你的阿迪，你的耐克。他們從不說你的手表，你的包，你的運動褲，你的鞋。

　　其中有個女生是他表姐。不知道為什么，她經(jīng)常會講到李懋，講到她和李懋的打打鬧鬧。她剛開始講的時候，莎莎聽得特別羨慕，羨慕別人家的兄妹姐弟。她自己不知道怎么和大家說鯤表哥，她跟堂哥好像都不怎么說過話。

　　他表姐提起他，有時候會說我弟，有時候會說另一個名字。他表姐提起他和小姨，有時候好像很親密的姐弟，好像很親愛的小姨，有時候又好像夾雜著一些微微的鄙視。她經(jīng)常叫他另外一個名字，常常當著所有人面。

　　她以為那是他的小名。但他表姐說不是。她說，他爸爸坐牢了，他現(xiàn)在跟他母親姓。她特別震驚。她記不清是姥爺還是姥姥提到過，有人因為爸爸是貪污犯不敢報名清華北大，只敢報名一個石油學(xué)院。她突然覺得不管怎樣李懋都不會去清華北大了。突然，清華北大就不是目標了。她問磊舅舅，貪污犯的孩子可以出國讀書嗎？磊舅舅說，當然啊。她便也想出國讀書了。但全家人都不說她出國讀書的事，他們不想她去打擾鯤表哥。

　　震驚之后，她終于明白那種她表姐語氣里那種微微的鄙視從何而來。爺爺村子里有戶人家的弟弟瘋了，殺了自己的老婆和一起嚼舌根的鄰居老婆，用一把鐵掀。哥哥家和弟弟家離得很遠。哥哥家的孩子有點混混的氣息。人們背后便說都是同一個種種，相互擠眉弄眼。她聽了，特別害怕，仿佛那孩子會突然沖出來，手里拿著鐵掀，血淋淋的。她每次都要爺爺背著，才敢從哥哥家門口過。她催促著爺爺快點快點。但爺爺碰到那家人總會攀談幾句。那家嫂子有次說起他們弟弟家遺留下的孩子，眼角里就是那種冷冷的鄙視。

　　后來他表姐再提起那個名字的時候，她小心的嘟囔，“應(yīng)該叫人家現(xiàn)在的名字?！?p>　　他表姐吃了一驚，像快要被抓住的小偷，笑著回避，“你喜歡我弟？”

　　“??？沒有啊?！边@下她們兩個扯平了，她也是那個快要被抓住的小偷。她支支吾吾說，“只是你叫那個名字。。。。?！彼€沒收完，他表姐就扭頭和大家繼續(xù)其它話題了。

　　過了很久，她突然又回頭，繼續(xù)之前和她的話題，“那就好。我弟可花心呢。”她怔了一下，以為那個話題早就過了。但是沒有過，她只是需要那種微妙的掌控感，一切都得跟著她的節(jié)奏。她想說就說，想聽就聽，想斷就斷，想續(xù)就續(xù)。那里有一種權(quán)力的快感，在成人的世界里屢見不鮮。

　　那個時候，她沒有想到那么多。她只想著花心二字。怎樣是花心，同時喜歡很多個，還是不停的喜新厭舊？哪一種她更能接受？三妻四妾小三小四第一種，離婚再婚分了又談第二種。這么想來，她也是花心的，她畢竟還想要去喜歡鯤表哥來著。

　　她有次也試圖加入她們的話題，按照她們常用的叫法。她能感覺到大家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又移開，在她冒然闖入時說話聲嘎然而止的靜寂。但是沒有關(guān)系，她從小就習慣了，在奶奶那里。在幾個女生圍成的圈子里，她含含糊糊的說，你的蔻馳。幾個人捂著嘴巴，笑彎了腰，笑得直揉肚子。他表姐說，“是古馳，哈哈哈哈?！币驗樾Φ寐曇艉艽螅粫r間沒有聽明白，她小聲的詢問，“酷馳？”他正好路過，他表姐一把拉住他，指著莎莎說，“哈哈哈哈，她分不清古馳和蔻馳。”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就走開了，視線冰冷得像南極冰柱。身體剎那間就被凍住了，只剩下臉上火辣辣的，等著上課鈴響。

　　突然有一天，在恰好兩個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微微笑了。他笑了，她一怔，看到他耳朵紅紅的，她能感受到那個笑從肩膀左邊悄悄傳來，她能感受到他耳朵的溫度。直到他過去了才不由自主跟著笑了。又笑著走了很遠很遠，他的氣味還一直在鼻腔里飄蕩，淡淡的蘋果香。

　　又路過他上次笑的那個地方，她靜靜的停了那么幾秒，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淡淡的蘋果香仿佛還在。

　　又路過他上次笑的那個地方，他和他的朋友們恰好也路過，她想要熱切的笑回去，為著回復(fù)曾經(jīng)他那個溫柔的笑。他的朋友示意他，他無法繼續(xù)無視，不得已望過來，迅速的一瞥，臉上掛著只有寒徹骨的陌生，沒有笑。

　　迷惑？委屈？

　　后來想想，在初三成為同桌之前，當周圍有他朋友的時候，他一直那么冷冷的看她，或者直接忽視她，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話。在他們眼里，她就是土包子，從來都get不到大家的笑點，孤僻的怪胎，總是踩著第一節(jié)課的鈴聲來學(xué)校，踩著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聲離開學(xué)校。他們說這個俱樂部，那個發(fā)廊，這部游戲，那場音樂會，這款帽子，那條裙子。她對于周遭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因為沒有人告訴她，她每天除了書還是書，只有書。需要有人告訴她嗎？當然需要啊，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什么都知道的？可誰讓她只知道學(xué)習呢？她的時間不在大家那里，大家又怎么讓她知道呢？

　　如果自己讀書和跟大家一起去玩真是一道選擇題，她似乎選擇的是前者。她想都不想就選擇前者，那是因為只有成績好了，她才可能不被在那些逃也逃不掉的家庭聚會上被遺棄在角落里，才有可能被長輩的疼愛顧及到。她從小就渴望得到家人的關(guān)注和疼愛，渴望聽到奶奶的那一聲“娃”。有些小孩天生就有，可她需要去努力賺取那些。

　　這一生都這樣，別人在想賺錢，她在想賺愛。

　　越長越不討人喜，奶奶說，仿佛那是她犯的一個錯。

　　她的英語發(fā)音也很奇怪，捏著嗓子模仿者新概念里的腔調(diào)。她早自習領(lǐng)讀英語課文的時候，總有人在下面癡癡的嘲笑。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故意當面模仿她讀英文的樣子，旁邊幾個人哄堂大笑。而他也在其中，聽著他們，看著他們，漠然，無動于衷，好像他們談?wù)摰闹皇且粋€抽象的哲學(xué)概念。

　　他，冷漠，微笑。凍住化開，反反復(fù)復(fù)。

　　她終于明白，只在恰好兩個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才會對她笑。他笑了，她微微一怔，便不由自主跟著笑了，她控制不了臉上的肌肉，抵擋不住那淡淡的蘋果香。也許是從他在走廊里擦肩而過起，也許更早，從他穿著橄欖綠毛衣在講臺上笑過來起，她就開始迷上那淡淡的蘋果香。

　　也許還要更早更早，從她穿著鯤表哥的睡衣在舅舅家晃來晃去起。

　　亞當有很多條肋骨，而夏娃只是一個亞當?shù)睦吖?。亞當會時而覺得這根肋骨也不錯，時而覺得那根也很好。夏娃尋尋覓覓都在找那個丟失了肋骨的亞當。亞當?shù)募m結(jié)在于到底那根肋骨才是最愛的。而夏娃的糾結(jié)在于，到底是誰的肋骨，他們?yōu)槭裁纯雌饋磉@么像。

　　怎樣才能知道你心中住的我，是亞當，還是夏娃？我只懂得，如果愛上了很多人，愛上TA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TA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我一定不是亞當。與你無關(guān)，與TA無關(guān)。